第380章 米弓
乾符三年,十月初八,蘄州西北。
自保义军与淮南军於黄梅合营后,两军正式向鄂州战场开拔。因为有了赵怀安这支生力军的加入,高並对於己方的实力更加有信心。
他与幕僚们反覆研判战场形势后,一致认为,即便没有襄阳王鐸行营的帮助,单凭淮南和保义军眼下的实力,也足以对盘踞在鄂州的草寇,发起一场决定性的会战。
就这样,大军只是在黄梅休整了两日,便拔营出发。
舟船方车,水陆並进,数万大军,一路浩浩荡荡,逶迤向西,兵锋直指鄂州。
而在这个时候,此前就一直驻扎在蘄州境內的保义军郭从云所部,已经率先对鄂州外围的草军据点,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他的任务非常明確,就是为后续主力大军的推进,拔除沿途所有草军的哨点和壁垒。
同时,主动出击,遮蔽、绞杀草军派出的哨骑,並且尽一切可能,弄清楚草军在长江北岸的兵力虚实。
如此一来,大战之前,最重要、也最血腥的前哨战,就这样在蘄水所在的丘陵地区,率先爆发了。
蘄水流域,是鄂东大別山南麓延伸至长江岸边的过渡地带。
其地势北高南低,北部多是连绵起伏的低山丘陵,林木茂密,沟壑纵横。
而中部则多是岗地与冲畈交错的浅丘地区,视野时断时续。
南部,则是地势平坦开阔的滨江平原。
这种复杂多变的地形,非常不利於数万人的大军团展开决战。所以,无论是高骑、赵怀安,还是对面的草军决策层,都没有將这里作为预设的主战场。
但也正因为其地分割破碎的丘陵岗地,这里反而成了双方绞杀对面精锐哨骑的,最理想、也最血腥的修罗场。
从北部的峡谷隘口,到中部的岗地冲田,再到南部的江滩湿地,在过去的几天里,到处都在上演著精锐小队之间的伏杀与反伏杀。
双方都投入了自己最精锐的斥候部队,在这片方圆百里的土地上,进行著猎人与猎物之间,不断反转的游戏。
——
隨著时间的推移,战斗的烈度不断升级,双方投入的精锐也越来越多。
终於,郭从云在向后方的赵怀安紧急请示之后,得到了授权。他决定將精锐的沙陀骑士,也派遣到了这片绞肉机,对草军的精锐哨骑执行最后的清剿和绞杀。
蘄水中部,岗冲地带。
保义军沙陀骑兵队將米志诚,正率领著他麾下九名最精悍的沙陀骑士,並带著三个熟悉地形的本地嚮导,小心翼翼地穿行在一片岗地之上。
这片地势,如同起伏的波浪,一个个圆润的岗坡,被一条条狭长的冲畈农田分割开来。
冲畈里,秋收后的稻茬还留在原地,纵横交错的田埂,如同蛛网般密布。
岗顶之上,稀疏的松林和灌木,在秋风中摇曳,遮挡著远方的视线。
队伍行进得悄无声息,人衔枚,马嚼套,连马蹄都包裹著厚厚的麻布,被牵著行进在跟岗冲间。
每一个沙陀骑士都在时刻警惕著四周,锐利的目光不断地扫视著每一处可能伏击的地方。
突然,西侧下方的一片冲畈中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枯枝被马蹄踩断的“咔嚓”声。
声音极轻,几乎被风声所掩盖。
但在米志诚从记事起,就隨著部落参与游猎,这种动静根本就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猛地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做出了一个停止前进的手势。
他身后,九名沙陀骑士和三名嚮导,瞬间止住脚步,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马匹被熟练地控制住,连一个响鼻都没有打出。
沙陀骑士们都默默摘下角弓,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
而另外三个作为嚮导的,是蘄州本地的武士,他们將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拇指轻轻顶开了刀鍔。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身形尤为矫健的勇將名叫白元孝,此人是蘄州的武士,根本没有等待米志诚的命令,便跳了出去。
白元孝的动动作飞捷,利用地形的掩护,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蹲伏在了岗坡边缘的一道田埂之后,无声无息。
与此同时,东侧冲畈之中,一支约有二十人的草军精锐哨骑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
为首的一名將领,名叫张归弁,同样是草军的悍將。
他几乎在米志恆做出手势的同一时间,也猛地抬手止住了自己的队伍。
他麾下的草军骑士们反应同样迅速,纷纷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地依託著冲畈中的一处水塘,以及纵横交错的灌溉渠隱蔽了起来。
转瞬之间,这片原本还算寧静的岗冲地带,便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秋风拂过岗坡林木,发出“沙沙”的轻响。
双方相隔的距离並不算太远,但中间有太多比人还高的灌木和起伏丘陵,使得双方都看不清对面的情况。
此刻,他们只能在隱蔽处,凭藉著经验和直觉,判断著对方的兵力与確切方位。
汗,一滴滴从额头冒了出来。
静默,持续了將近一盏茶的时间。
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丝风吹草动,都能让人的神经,绷紧到极限。
米志诚身旁,是一名担任低级军吏的沙陀武士名叫何宝庆。
他那宝蓝色的眼睛此刻如同鹰隼一样,死死地盯著东侧那片水塘。
就在刚才,他似乎看到水塘边的一丛芦苇后,有一片鳞甲在阳光下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反光!
他刚要张口向米志诚示警。
但已经晚了!
对面的张归弃显然並没有多少耐心,率先发难。
——
“咻————!”
一支通体漆黑的破甲锥箭,带著悽厉的破空之声,从那片水塘之侧,猛然射出!
其目標並非某个具体的人,而是岗坡之上沙陀骑士们大致的藏身区域!
既然看不到敌人在哪,那就打草惊蛇!
而米志诚的反应同样迅速!
他几乎是在听到弓弦嗡鸣时,便猛地拉开手中的角弓,向著声音发出的位置,一箭射去!
与此同时,早已蓄势待发的九名沙陀骑士,在这一刻展现出了惊人的战术素养和默契!
他们没有慌乱,而是瞬间分散开来!
军吏何宝庆立刻带领著两名最善射的武士,依託著岗坡上几棵粗壮的松树,向著草军暴露位置的方向,展开了压制性的还击!
三张角弓,弓弦霹雳,箭矢攒攒,逼得水塘边的草军抬不起头来。
另一名沙陀军吏郭雀眼则率领著三名身手最为矫健的弟兄,如同猿猴一般,迅速地攀上了岗顶的最高处!
他们抢占了制高点,虽然自身也暴露在了危险之中,却能將整个冲畈的景象,尽收眼底。
这样做,不仅能有效地压制草军的视野,还能为己方报点,提供敌人准確位置。
而米志诚本人则亲率著包括白元孝在內的,剩下的四名武士开始行动。
他们没有选择正面硬碰,而是利用岗坡的缓坡地形,飞也似地向左翼奔跑,试图从侧翼绕到草军后侧!
几乎就是眨眼功夫,没有任何提前沟通,米志诚这支沙陀哨骑就开展了正面压制,侧翼包抄的经典小队战术。
但对面的草军哨骑也绝非庸手!
张归弁试探一番后,立马就晓得对方的人数没自己多。
於是,立刻指挥麾下骑士分成了两队。
一队约十人,由自己带领,继续依託著灌溉渠的掩护,与岗坡上的沙陀骑士进行对射,死死地牵制住他们。
而另一队,则由一名哨將带领,悄无声息地,绕向了冲畈的南侧。
同样的,他们也企图利用地形的掩护,从背后突袭坡上的保义军哨骑!
一时间,箭矢如同飞蝗,在这片小小的岗冲之间,来回穿梭!
射中田埂泥土,发出的“噗噗”声;撞上林木枝干,发出的“噠噠”声。
偶尔间,利箭入肉,又是一阵压抑的闷哼,此起彼伏,头皮发麻,死亡擦肩而过。
岗坡的坡度虽然平缓,但那纵横交错的田埂以及散落的零星石块,依旧极大地限制了武士们的机动。
何宝庆带领的射击小队在还击时,需要频繁地调整自己的站位,以躲避那些从低处射来的冷箭,同时还要小心脚下,避免被田埂绊倒。
有一名年轻的沙陀骑士就不慎一脚踩滑,身体失去了平衡。
一支草军射来的箭矢,擦著他的头皮飞了过去,险些就要了他的命!
而抢占了岗顶的郭雀眼,虽然视野开阔,却也成了草军重点攻击的目標。
无数的箭矢,如同长了眼睛一般,不断地落在他周围的地面上,激起一蓬蓬的尘土。
这个善射的沙陀武士只能狼狈得和猴子一样,在几棵松树之间,来回地跳跃躲避。
这边沙陀人不好受,冲畈內的草军同样受到了地形的制约。
那支绕向东侧迁回的突袭小队,因为不了解地形,直接闯进了一片冲畈洼地。
洼地泥土鬆软,这些草军哨骑的双脚陷在烂泥,速度根本提不起来。
这个时候,也带人迂迴至此的米志诚正好撞到了,於是毫不犹豫低吼一声:“跟我来!”
隨后,米志诚即刻改变方向,带领著两名武士奔向草军出现的方向,在岗坡脊线后快速奔跑。
待那支草军突袭小队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靠近坡地时,米志诚他们猛然衝出发难!
三张角弓,同时拉满,三支羽箭,成品字形,呼啸而出!
“噗!噗!噗!”
两名草军当场中箭,胸口瞬间爆出两团血,隨后呜咽跪倒在地!
而另外几个慌忙失措,脚下打滑,狠狠摔在洼地中,没等再站起,就被米志诚他们钉死在了淤泥里,没了声息。
眼见侧翼的突袭受阻,张归弁知道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
对方的人数虽少,但战力极其强悍,再拖延下去,一旦对方在附近的援兵赶到,自己这二十人,恐怕一个都走不了!
想到这里,张归弁眼神一凶,竟亲自率领著身边最后几名哨骑,猛地衝出了灌溉渠的掩护直扑冲畈中央!
张归弁穿著两层甲,最外边是涂了红漆的鳞甲,整个人如同一个铁罐头矫悍地冲向岗坡。
他完全无视了从岗坡上射来的箭矢,直杀向坡上的射击小队!
“当!当!当!”
几支羽箭撞在他的甲冑之上,纷纷被弹开,仅有一支力道大的,擦过了他的肩甲,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张归弁顶著箭雨,衝到近前,抬手便是一记破甲锥还以顏色!
“小心!”
何宝庆身旁的一名沙陀骑士,急忙举起手中的牌循格挡。
然而,那支破甲锥的力道实在是太大了!
只听“咔嚓”一声,藤牌应声而裂,箭矢余势不减,狠狠地射中了他的肩头!
那名骑士闷哼一声,向后便倒。
紧接著,张归弁又拉满了弓,黑洞洞的箭头,遥遥地瞄准了岗顶之上,那边正是高处侦查的郭雀眼!
米志诚见状,睚眥欲裂,他知道,郭雀眼一旦被压制,他们就会彻底失去视野优势,陷入被动!
於是他当机立断,也从腰间抽出了横刀,捨弃了弓箭,跃下岗坡,如猛虎下山般,直衝而下!
张归弁见到敌军武士就这样跃了下来,心中一惊,被迫放弃了对郭雀眼的瞄准,对著那人就是一箭,然后被后者给躲开了。
在米志诚的支援下,坡上的何宝庆趁著这个宝贵的机会,急忙带著那名受伤的沙陀武士,向岗顶撤退。
在那里,他和另外一个还有战斗力的沙陀武士,並郭雀眼小队一道,继续在高处压制著下方的草军。
就在双方陷入激烈缠斗之时,一直被眾人所忽略的嚮导白元孝发挥了奇效。
他本就是坐地户,对这片岗冲的地形了如指掌。
眼见沙陀骑士们陷入了苦战,他悄悄地绕到了冲畈东南侧的一条乾涸的沟渠之中。
——
看著侧前的那些草军,这白元孝並没有直接上去廝杀,而是忽然吼道:“他们在这里,杀啊!”
说完,白元孝就猛得从沟渠中奔跑,然后衝进湖边的芦苇丛,弄起莫大的动静。
前头坡上正在激战的何宝庆和郭雀眼居高临下,自然將白元孝的动作看在眼里,连忙配合,大吼:“援兵已至,杀啊!”
说完,坡上的五个沙陀武士就真的向下猛衝。
此时草军的七八个哨骑正將全部注意力放在正面,陡然听到侧翼的动静,连忙向右后方看,根本没细看,就见河边芦苇正飞快被压倒。
这下子,他们再顾不得那些坡上的敌军哨骑了,连忙上马,然后头也不回地向西侧山岗奔跑。
留在原地的张归弁虽然悍勇,但看到这会已经有草军哨骑撤退了,他也只能含恨看了一眼那些奔来的沙陀骑士。
在叫住其他犹想反击的伴当们后,张归弁翻身上马,朝著沙陀骑士的方向,拉了一下空弦,以示愤怒后,才率领著残兵,迅速地撤离了战场。
这边沙陀骑士们飞快奔跑,角弓拉弦,但只米志诚一人射中了。
其人奔跑间,抽出三矢,每射出一箭,便落马一人。
转瞬间,又有三名草军哨骑在撤退时被射落下马。
那些草军哨骑上马后,本来是打算再杀个回马枪的,连马头都拉过来了。
可看到对方那神乎其神的箭术,晓得再冲一次,人数可能还要再少一半。
於是,余者再无战心,纷纷调回马头,向著岗冲的西侧,狼狈撤退。
米志诚並没有下令追击。
战场上依旧还遗留有草军的伤员,只要拿住这些人,情报自然就有了,没必要拿兄弟们的性命去追击冒险。
而且,他也需要儘快清点己方的伤亡情况。
隨后,沙陀骑士们清理了战场,回收箭矢,挨个检查了草军伤员,不能救的,直接就是一刀,利落割掉了脑袋。
而白元孝则领著另外两个嚮导,又在湖边找到了草军遗留下的几匹战马。
这会,何宝庆带著清点的结果找到了米志诚,报告道:“队將,此战我方伤两人,皆是轻伤。草寇被擒四人,斩首六级。”
说著,他还指了指那边马脖子下掛著的一连串首级。
米志诚点了点头,沉声道:“將俘虏带回大营,仔细问话。此地不宜久留,即刻撤离!”
就在这个时候,白元孝在清点草军遗落战场的战马时,在搭褳里发现了一封书信。
白元孝简单看了一下后,脸色一变,连忙奔向米志诚,將书信交了过去。
米志诚正疑惑,接过后看了一眼,隨后又茫然递了过去:“写得啥?不认得!”
白元孝恍然,这些沙陀人汉话太好以至於都让他忘记了这些人不是唐人了,於是连忙解释了一遍。
一听这个,米志诚脸色一肃,连忙大吼一声:“快快!现在就走!”
说完,他將书信再次贴身放好,直接跃上战马。
隨后,这支沙陀骑士们,沿著岗坡的东侧,向著蘄州城的方向,迅速地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只留下这片满地狼藉的岗冲,以及六具无头的尸体。
片刻后,一群乌鸦降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