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夕阳
乾符三年,十月初五,淮南军黄梅水陆大营。
大军三万余眾,民壮三万,连营十余里,旌旗相连。
时间进入到深秋,白日的时间就越发短了,在距离落日还有一个多时辰的时候,此时黄梅水陆大营的中军大帐內,淮南军书记顾云满脑门的汗,在大帐外犹豫不决。
此时大帐內,数十员文武济济一堂,正在討论对蘄州城的定夺。
最先说话的是梁,他不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但这一刻还是忍不住站起来,当著眾文武的面,对上首,那背对他们的高駢恳切道:“使相,蘄州的郭从云部是保义军之驍勇,我军一旦强行兼併,必会引得保义军反弹,如今草军大军在外,连曾副帅都不幸战死,如何还能再做这样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呢?”
听到这话,帐內当场就有人不高兴了,其人正是和梁纘不甚对付的俞公楚,他冷哼道:“我看某些人就是吃里扒外,丧了天良了!使相是东面诸道都统,休说那郭从云,就是那赵怀安,我军也是想调就调!他敢说个不字?”
那边梁嘴笨,他也不晓得如何反驳俞公楚的话,只能再对依旧没有回过身来的高拼,说了一句:“使相,所谓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那赵大对使相不薄的,就这样夺了人家最精锐的骑军,那不恩將仇报吗?”
本来右侧站著的裴鉶是一直没说话的,可在听到梁竟然说了这样一句话,暗道“完了”。
果然,之前一直没有动静,显然不打算掺和下面人的爭吵,可实在是梁太会说话了,惹得他忍不住侧目其人。
就这一眼,梁就一个激灵,不敢再多说一句。
但隨后高却出人意料地没有训斥梁绩,而是问了一句:“等一等吧,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如果赵大明日不来,別说他什么精锐骑兵了,他得先考虑自己的脑袋还能不能保住!”
语气很淡,但谁都听到高駢已有了杀心,只是还在犹豫之中。
就这样,无论是和赵怀安有什么关係的,这会都齐齐沉默。
帐外,一直听到里面没了声音后,顾云才咬著牙,掀大帐入內。
看著高駢的背影,顾云躬身稟告:“使相,外头有个草军使节,送来了一份檄文?”
高駢背著手,正在思考赵怀安的事情,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念!”
可半天,顾云还是没说话,他又说了一遍:“念!”
这下子顾云终於才展开一张黄娟,根本不敢看上头的高駢,小声念起:“盖闻天命无常,惟德是辅;民心所向,即为正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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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駢大声斥道:“大声点!”
顾云一激灵,再不作他念,大声唱道:“盖闻天命无常,惟德是辅;民心所向,即为正统。”
“自唐室天宝以来,宦官窃柄,藩镇跋扈,苛政猛於虎,贪官虐如狼。近岁以来,天谴屡至,灾荒遍於四海。”
“黄河大水,浸灌千里,田庐漂没,饿殍盈途;荆楚亢旱,赤地万顷,草根树皮尽为果腹之食,父子相食、夫妻相弃者,日有所闻!”
“长安深宫之內,僖宗童昏,权奸田令孜等聚敛无度,府库之金尽充私囊,视万民死活如草芥。”
“淮南节度使高駢、诸道行营都统王鐸之流,拥强兵而坐视灾荒,据要地而不思救民,勾结贪暴,兼併良田,截留賑粮,甚者放箭射杀求粮灾民,其罪罄竹难书!”
“某等起於布衣,本无爭天下之志,只因天命民心,昭昭使然!昔商汤放桀,周武伐紂,皆以民意为天。”
“今某等举义兵,非为一己之私,实乃奉天承运,为民除暴,解万民於水火!”
“自曹州举事以来,义军所至,焚苛捐之籍,诛贪暴之吏,分豪强之田与无地之民,散官府之粮与饥饉之眾,故天下响应,从者如云。”
“今高駢、王鐸,集重兵以拒义军,欲阻天命,逆民心!此二人者,上负唐室,下负万民,实为社稷之蠹虫,义军之必诛!
“鄂州之地,扼长江之要,乃天下之咽喉。某等今率义师数万,会邀二贼,决战鄂州。”
“凡我义军將士,当奋勇杀敌,以顺天意;凡荆淮父老,若开门献城,义军秋毫无犯,必分粮以济饥民,免租以安生计;若助高、王二贼顽抗,旦夕之间城破,必诛首恶,不问胁从。”
“如今唐室气数已尽,民心已离,天命已归义军。”
“凡怀仁抱义之士,若能弃暗投明,投我麾下,他日功成,裂土封侯,共享太平;若仍执迷不悟,助紂为虐,必遭义军诛伐,身死名灭,为天下笑!
“奉天承运,为民除暴,鄂州决战,必胜无疑!檄文所至,望速响应!”
“落款,王、黄。”
当这番话说完后,整个大帐內静得可怕,所有人不仅能听到別人的呼吸,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就当顾云等待高骑的雷霆之怒时,高駢终於负手转了过来,他看向帐下文武,嗤笑道:“怎的?以为本相会雷霆大怒?会怒而兴兵?”
“哼!只是一片乡村腐儒的劣文,本相听一耳都嫌被污。如这文是那黄巢写,那这人怪不得屡屡不中第,就这样的文采,也配唱名?”
“如果是他麾下的那些文人所写,那就更不用虑了。只此一文,就晓得黄巢延揽的文人是什么货色,就这还能割据一方,也有底气和我决战?”
“很好,我只想说,这些个草寇,很勇敢!”
眾人並没有因为高骄这么说而露出笑容,他们都太了解使相了,果然说完之后,高駢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赵大的保义军到了哪里呢?还没有到吗?”
而这一次再问这句话,其意义已是截然不同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忽然外面传来悠扬雄浑的號角声,甚至还伴隨一阵阵嘹亮的嗩吶声。
包括高駢在內,所有人都晓得,这是赵怀安来了!
舒州到黄梅有二百里,这保义军竟然在第三日真的抵达了,何其神速啊!
高駢一句没说,直接甩袖,阔步出帐。
高駢刚踏出帐门,便见东南方向的官道尽头,尘烟如黄龙般滚滚升腾,遮天蔽日,连深秋澄澈的天色都被染得昏黄。
巨大的噪音从东部的旷野外传来,那是甲冑撞击、行军踏步匯聚成的洪流声o
没有任何犹豫,高駢双手掀著袍子,找了近处的一座望楼,然后都不用任何人搀扶就一口气跑了上去。
但到底是老了,就折腾这些劲,高駢就已经气喘吁吁地倚在瞭望楼的栏轩上。
也许高駢早已忘了,就在三年前,他还可以从战象上一跃而下,这来时的路也许他早就忘了。
待气息稍匀,高骄直起身,手扶栏轩望向东南旷野,终於將那支正在旷野上行军的大军看清了。
只见漫漫尘埃中,人影恍恍,只有无穷面旗帜正在尘烟中翻滚。
五顏六色的各色將旗、各色武士们背负的认旗,包括各营的五色五方旗,就这样在浊浪中翻滚著。
而在这无数面旗帜的正中央,一面丈余高的大旗格外显眼,正是赵怀安那面“呼保义”大纛。
此时,从江面上吹来的秋风终於吹散了些尘埃,那几乎能一眼算清编制的保义军行军军阵就这样暴露在了赵怀安的面前。
在巨大的噪音中,目光所及的保义军吏士们全都扛著步塑、在漫天尘烟中不断前进。
他们的头顶是无数面飘扬的大旗,他们的两侧是正策马游弋的骑士,奔走时飞沙走石。
高駢是有点老眼昏了,所以那些武士们的细节是看不清的,但他能猜到这些人的脸上必然满是风尘和疲惫,眼眶是红的,嘴唇是乾的,甚至衣袍上都是沿途带起的草屑与泥土。
但这都丝毫不影响保义军这会给高駢带来的巨大衝击。
实话说,高駢什么没见过?这大唐最精锐的部队,哪个他没带过,其中一大部分还都是从他手里走出去的!
可这依旧冲淡不了高駢此刻的震撼。
他晓得赵大是大发了,不然也不会屡立战功,但他是真不晓得赵怀安大发成了这样。
而且那赵大也是个有心思的,为了向自己宣威,这会都到了大营门口了,还要下令让全军披甲,不就是想对本相展现实力吗?
不过,此刻的高骑,內心中也的確震憾,他真的没想到昔日那支土团出身的保义都,竟然有朝一日能发展成眼前这样。
这支由步、骑混合的大军,展现出了一支百战百胜的师旅的军气。
不,这支保义军还真的就是百战百胜啊!
高駢內心稍微盘算了一下,真就发现,保义军好像就没输过,怪不得能有这样一支万胜军的气势呢!
此时,太阳西斜,阳光也变得暖黄。
那一支支闪耀著精光的大军,踏著惊雷,数不清的营头排成行军阵,如墙一般推进,他们肩扛著的步槊,在夕阳下镀上了一层暖光,金光粼粼。
就在这时,前方军队中传来密集的战鼓声,隨后无数骑士就在队列的两侧奔跑,手里有些举著旗帜,有些则夹著马槊,就向著坐落在黄梅城外的十来里连营奔来。
旷野开始震动,一些还呆在营內的淮南军再忍不住奔上营垒,看著那东面的保义军骑兵。
多达两千的保义军骑士就在一名穿戴著鎏金明光大鎧的骑士带领下开始在旷野中奔跑,並展现多个复杂的骑军战术动作。
包括迂迴,分散,集合。
在响亮的號角声中,这支骑兵时而组成数个锋矢阵,时而又分散为一个个独立的战术骑队,並开始绕著营外尽情奔跑。
此时,望楼上的高駢只是第一眼就认定了,那个穿著鎏金明光大鎧的骑士,定然是赵大!
他一定不会放过这样,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机会。
果然,当那支庞大的骑兵再一次匯聚在大旗下后,如林的马槊冲天而起,然后也许是那鎏金骑士先说了一句什么,紧接著,两千保义军骑士纷纷大吼:“保义军已至,请使相检阅!”
望楼上的高駢,脸一阵红,手都捏住了栏杆,没有说一句话。
而那边,鎏金骑士还就真的没有再动,隨著后方的部队陆续抵达,很快战场就沉默了下来。
从沸腾到沉寂,就彷佛是黑洞吞噬了所有的声音,沉寂得让人压抑。
高駢点了点头头,这赵大做事总是这样,有时候你觉得这人是真跋扈,可有时候你又能看出他在细节上对你是真尊重。
想到这里,高駢衝下面大喊:“去跟赵大说,本相看著呢!”
望楼下这会早就围满了旧部和淮南將们,不等其他人有反应,那边踩著几个箱子上,同样在观望的梁绩已经大笑著跳了下来,然后跃上一匹马,直衝营外。
而这一次,没有人再多说一句话。
片刻后,隨著一个小黑影奔到那聚集的骑兵之中,猛然地,一阵更激烈的號角声开始从天地间响起。
隨后高駢便看到之前还以一字长蛇排布的保义军队伍,忽然就炸开成了满天星。
巨大的尘埃从地上激扬,浓烈到连江上的清风都无法卷开。
无数面旗帜在飞舞,战场上嘈杂一片,到处都是鼓声、號角声、嗩吶声,一些离得近的淮南军都已经有点感觉到了噁心、烦躁。
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高就这样站在望楼上,没有任何急躁和不耐,就这样静静地看著那片巨大的烟尘。
此时,夕阳西下,悠悠江水,仅余半轮橘红的光,將天地都染成了金黄。
而高就是在这片绚丽美好的光影中,看到保义军在他的眼皮底下完成了从行军阵到方阵的切换。
一万两千人的军势就这样从土道的尽头一路铺开到了淮南军大营的东侧,就如同一支盘踞在旷野的黑蛇,旌旗猎猎,威风赫赫。
为何是一万两千人,因为此时站在望楼上的高骑,居高临下,正见旷野上,有十二支巨大的方阵。
当然,你也可以说是六十个方阵。
看著一支三日奔袭二百里后,还能在抵达时迅速整队、披甲,一切都按照真实战爭演练。
换言之,如果此刻高骑是保义军的敌人,人家这会就是从二百里外的舒州奔袭至此,然后在一个时辰內披甲换阵,然后將你高駢堵在了营里了。
看著这样的军势,高駢喃喃道:“好个赵大啊!倒是真的让你成了气候了!”
正当他感慨时,此前那骑兵之头的鎏金明光鎧骑士,忽然带著一队骑兵就奔向了这些方阵。
驰奔所至,方阵爆发出猛烈的欢呼,数不清的保义军武士们就这样在自己的位置上,为那个在夕阳下奔跑的男人振臂欢呼中。
直到来回一圈后,那名鎏金骑士再次返回到了原处,他向著望楼上模糊不可见的身影,奋力大吼:“保义军赵怀安,奉使相令,率部合营,三日而至,特来復命!”
声音穿透暮色,无数骑士重复著这句话。
这一刻,高駢看著那个在夕阳下万眾呼拥的骑士,忽然掩面而泣。
那是他已经逝去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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