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民脂民膏
当前线的哨骑,將那一场场血腥绞杀中获得的零散情报,如雪片般悉数送往蘄州郭从云处时,郭从云瞬间便陷入了信息的汪洋大海之中。
他根本无法分辨出,这些从哨骑战中获得的情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是敌人的疑兵之计,而哪些又是真正能对整个战局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关键信息。
因为从表面上看,它们都显得那么重要。
“西南十五里,里社,废墟,有敌踪。”
“岗冲南侧洼地,俘获草寇二,言其部仅二十骑。”
“据降卒言,草军票帅柴存部已返回鄂州————”
每一条情报,似乎都指向了草军的某个动向。
但在结果上,正因为每个情报都如此重要,那些真正关係到战局走向的关键信息,反而被彻底淹没了。
郭从云的身边,没有成熟的幕僚团队,根本没办法对这些海量而杂乱的情报,进行有效的筛选、整理和分析。
於是,他只能將这些情报,无论好坏,真假,全部打包,一股脑地送往东边百里之外蘄春的赵怀安大营。
而当这些用性命换得的情报送到赵怀安这里后,他也只是迅速地瀏览了一遍,命令身边的书记官吏抄阅一份存档,便將这些情报,又原封不动地转送给了东南边的淮南军大营。
此刻,保义军和淮南军虽然名义上是一起行动,共同进退,但实际上已经分成了不同营垒,各管各的。
但自己归管自己,真正负责做出全局决策的,实际上依旧是高拼。
不论赵怀安心中如何作想,事实就是,占据著“东面诸道兵马都统”这个更高权柄,坐拥著数倍於己的军队数量的高骑,就是这场决战的真正主导者。
而他赵怀安依旧只是他的部下。
所以,赵怀安这边获得的任何情报,除了自己会抄录一份,交由张龟年等人进行独立的分析和预判之外,都会不一封不落,转送一份给高駢那边。
高駢那边有更加庞大、也相当专业的幕府团队去研判整个战场的形势。
至於赵怀安这边,其实更多的精力,还是放在了如何维繫本军那条脆弱的补给线上。
现在,保义军和淮南军这边是各管各的钱粮。
淮南军財大气粗,他们的粮米,全部都是由其强大的水师舰队护送,源源不断地从富庶的扬州,直接押运到前线来吃。
而那笔由朝廷该发的三倍“出界粮”,也会从本该上缴给朝廷的漕粮之中,直接记帐抵扣。
而保义军这边就只能依靠自己了。
所有的粮草,都需要先从光、寿二州,集中到南边的庐州,然后再由袁袭在安庆,负责统一调度船只逆流而上,为保义军的两万多张嘴,提供后勤保障。
到目前为止,聚集在蘄春一带的保义军、淮南军,以及两军徵发、调度的大量辅兵、丁壮,总人数已近十万之眾。
如此庞大的吃粮人口,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单凭本地的產出,来支撑如此巨大的消耗。
要不是富庶的淮南和淮西两道,背靠著长江这条黄金水道,提供了便利,保义军和淮南军,也只能被迫分开就食,四处筹粮,又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合营一处,威慑草寇?
但也正因为如此,此时的两军,实际上都成了“靠水吃饭”的军队。
他们的行军和扎营,只能死死地背靠著长江,一刻也不敢远离。
这也是他们迟迟没有深入內陆,向蘄州腹地推进的最重要原因。
一旦离开了长江补给线,如何填饱四万大军的肚子,將会成为最严重的问题。
但即便有后方源源不断的粮食运来,驻扎在蘄州的四万大军,依旧在为了即將到来的决战,而忙於积蓄各种后勤补给。
就比方说保义军麾下的那两千精锐骑兵,每日都需要消耗大量的鲜草或饲料,来餵食他们那金贵的战马。
尤其是隨著冬日的临近,天气转凉,江北的草料很快就会枯竭。
他们必须在这最后的秋末时节,为战马储备下足够过冬的草料。
所以,不仅仅是保义军的骑兵,这段时间一直被派到长江南岸的江滩草场去“放牧”,就是淮南那边的骑兵,也不例外。
此外,还有大量的军队琐屑,都需要赵怀安劳神费心。
军械的修补,营地的安置,冬衣的发放,军纪的督察————
即便有张龟年等一眾得力的幕僚帮办,但最后的决策权,还是需要送到赵怀安的案头。
为此,赵怀安这段时间,甚至连觉都睡得少了。
而同样忙碌的,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比赵怀安还要忙碌的,是高駢和他那庞大的幕僚团。
高駢年纪大了,精力自然不如赵怀安这样能熬夜。
所以,大量的、繁杂的情报整理和分析工作,都是由他的幕府长史裴鉶带著一支三十多名精干幕僚,在日夜不停地进行著。
这些从四面八方匯集而来的情报,有真有假,虚实难辨。
就比如,几天前,对面草军那边,竟然有人通过秘密渠道,向高駢这边提供了一份草军即將参加决战的,详细的军队序列!
这个情报,实在太过夸张,也太过详细了。
详细到,连每个军的军帅是谁,兵力几何,甚至主將的性格特点,都写得一清二楚。
以至於,裴鉶和他的幕僚们,在看到这份情报的第一时间,便一致认为,这是一份假情报,是草军故意放出来的迷雾。
但实际上,就算是真的,他们也不敢去信。
因为,这份情报,並没有提供任何署名。
一个不知道是谁送来的、目的不明的情报,没有任何一个理智的统帅,敢拿著数万將士的性命,去赌它的真实性。
可是在接下来的几日內,除了那份夸张的军队序列之外,又有更多来自草军內部的情报,通过各种渠道,送到了淮南军的幕府中。
这些情报,有的详细介绍了鄂州城的城防部署;有的则披露了草军即將出城决战的兵力动向。
当越来越多、越来越详细的情报,被送到淮南幕府时,纵然他们再如何不相信,也可以非常確定一件事情。
那就是,在草军的內部,一定存在著一支或者几支大的团体,他们是反对王仙芝和黄巢这些上层首领的。
只是可惜,淮南幕僚们最希望获得的,那个最关键的情报,这些人,却丝毫没有要送来的意思。
那就是草军设定的决战之地,到底在哪里!
这非常重要!甚至,是最重要的情报!
目前,草军和淮南军这两大军事集团的势力范围,是完全开放的,往来之间,没有任何足以据守的山川险阻。
换而言之,草军的主力可能会部署在从鄂州到蘄春之间任何一个地方,然后,隨时对正在沿江西进的淮南军,发起致命的突袭。
而蘄春的淮南军,因为极度依赖大江补给线,反而导致他们的活动空间,是受限、被动的。
如果能提前获得草军预设的决战之地,他们就可以立刻夺回主动权。
无论是先行抵达,抢占有利地形,逼迫草军决战:还是乾脆避开锋芒,重新选择一个对己方更有利的战场,都是可以的。
但现在没有这方面的情报。
所以,淮南军和保义军方面,只能不断地派出大量的骑兵,在这片西宽一百七十里,南北长二百二十里的广阔江汉平原上,进行著拉网式的的游弋和侦察。
很快,新的情报又从上游传了过来,这是附近的渔民们冒死送来的。
他们告诉淮南军,草军已经在长江之上,汉阳到鄂州之间的江段,用巨大的铁索,横拦了一条锁链,连他们这些打渔的小船,都没办法通过了。
之后,又有情报传来。
草军原先为了连通鄂州与汉阳,在长江之上架设了三道浮桥。、
而现在,这些浮桥的数量已经从三道,增长到了六道!
如此一来,江南、江北的军队调动,就变得更加方便、也更加快速了。
这些情报不断地送来,使得淮南军的幕僚们,越发相信,鄂州城內的草军,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他们真的有可能在近期,主动向东面的官军,发起一场决定性的总攻。
但无论是焦急的赵怀安,还是忧心忡忡的裴鉶,在数次询问高駢的出战时间时,这位曾经的帝国之柱,都只有一句冷冰冰的回答:“时机未到!”
赵怀安私下里骂骂咧咧,却也不敢单独出击。
因为此时,从蘄春到鄂州这段广阔的江甸之上,战云已经密布到了肉眼可见的程度。
双方的斥候已经杀疯了,他这边只要敢於单独行动,立刻就会被敌哨侦查到。
他可不想做那个头脑发热的曹操,说什么“诸君皆坐,我独向西”,最后落得个滎阳惨败的下场。
所以,纵然同样焦急,赵怀安依旧选择了按兵不动。
他安守著自己的大营,一方面,继续抓紧时间,磨合麾下部队的战术配合;
另一方面,则再次传信后方的袁袭,让他再加送一批冬衣过来。
他有一种预感,今年的冬天,將会格外的寒冷。
时间,在紧张而压抑的对峙中,来到了乾符三年,十月十五。
——
这一日是下元节。
隨著冬至的日益临近,万物毕成,阳气下沉入地,阴气开始抬升。
天气,骤然转冷。
本来这一天,应该是民间祭祀祖先、祈愿福禄禎祥的传统节日。
因为传说中,这一天是水官解厄暘谷帝君的诞辰,水官大帝会降临人间,校戒世人的罪福,为人解厄消灾、解冤释结。
人们会前往道观,或在家中,进行虔诚的祭祀活动,诵经懺悔,祈求水官大帝能够排忧解难,增福添寿。
不过,在乾符三年,这一年的下元节,局势动盪,草军与淮南军的紧张对峙,让这一片土地上的百姓,生活越发艰难。
但他们,依旧努力地,用自己所剩无几的所有来祭祀著祖先,祈愿著来年的平安。
但这些人並不知道,这一年的下元节,很可能是他们所能过上的,最后一个还算安康的节日了。
因为,就在这一天,那个一直闭帐不出的高駢,突然就穿著一身解厄度难的宽大道袍,將全军所有的核心军將,都召集到了他的中军帅帐之內。
他站在帐前,目光扫过帐下那一张张或疑惑、或期待的脸庞,继而向著全体淮南军將们,说了这样一番话:“我大唐,兴继二百五十三年。风雨走来,有过贞观之治、永徽之治,有过开元盛世,梦华天宝,当然也有过安史之乱,藩镇割据。”
“但无论时事如何迁移,我大唐,依旧还是那个华贵绚烂的,万邦来朝的煊煊天唐!”
“人人都晓得天朝好,我高駢却晓得,若非我大唐之千万子民,破田宅,鬻妻子,竭肝脑以养之,焉能有此巨唐在?”
“所以,是天下万民,托举著我大唐!我等所食之俸禄,所穿之锦衣,也皆是民脂民膏!”
“而今,草贼兴乱,社稷倾危,黎民倒悬於苦海!我等身为大唐武人,食君之禄,不能逆战止乱,如何对得起这份托举?如何对得起这份民脂民膏?”
“所以我今提此眾军,欲与草军,决一死战!
.
“社稷存亡,自有天命!但我等,唯不能负了吾民!”
说完,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剑,剑指苍天,声嘶力竭地问道:“诸君!愿隨我高駢,提兵决战否?!”
此时,在场的这些淮南將士们,尤其是那些跟隨了高駢多年的老部下,一个个听得是热泪盈眶!
他们不是感念高駢说的那番为国为民的慷慨陈词,而是感念那个他们记忆中的,战无不胜、意气风发的使相,终於,回来了!
他没有被年龄打败!也没有被南詔的湿热瘴气打败!
他还是那个,能够带领他们,从一场胜利,走向另一场胜利的,天下巨擎啊!
於是,毫不犹豫地,数十名淮南军的高级將领,衝著那个虽然清瘦,却在这一刻无比高大、无比睿智的身影,齐齐跪倒。
隨后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唱喏道:“为了大唐!为了社稷!为了天下万民!”
“我等,死不旋踵!”
高駢决意发兵,以及他在帐下的那番激烈人心的讲话,很快就送到了赵怀安的大帐里。
自合营以后,赵怀安就已经不去高駢那边参与大议了。
可此刻,赵怀安却恨不得自己就能在当场。
重复著高骄说的话,赵怀安的眼睛都忍不住湿润了。
如果说,这个世上,最看不得高骄颓唐下去的人,可能就非赵怀安莫属了。
赵大对高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
他和赵六一样,都因为高駢当年冤杀了黎州刺史黄景復,而与高駢结下了仇怨。
可高駢,又是他赵怀安来到这个大唐之后,所遇到的第一个让他真正折服,让他忍不住想要去靠近的英雄人物。
——
甚至,即便到了现在,也是唯一的一个。
在高駢的身上,他感受到了太多的情绪。
有“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壮志;也有“自古功豪嘆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的悲凉。
而就算是拋开这些,从私人感情上来说,高駢对他的恩也远多过仇。
在这个时代滚打得越久,赵怀安就越是晓得,当年高駢能够力排眾议,將他一个毫无根基的“无资”,破格提拔为一州刺史,那是需要何等的胸襟和魄力。
高駢或许並不是一个好人。
这一点,赵怀安当然晓得,但他更知道,高駢对他赵大是没得说的。
也正因为如此,当他从结义兄长鲜于岳的口中,晓得高骄沉迷仙道,渐渐丧失了那口支撑著他的胸中豪气时,他是真的感到无比的失望。
难道,那个英雄盖世的高骄,真的老了吗?
但现在,赵怀安似乎又从高駢的身上感受到了那种一往无前的,那种“天下事,尽在我高駢一人肩上耳”的,冲天豪气!
此刻,赵怀安哈哈大笑。
他將手中的玉斧,“哐”的一声放在案几上,叉著腰,指著东南边高駢大营的方向,高兴地对堂下眾將说道:“好好好!这淮南军,终於肯出战了!老高,终究是没有让我失望!”
“这,才是我大唐的军队!这,才是我赳赳老秦,不,纠纠我唐该有的样子!”
“今次决战,我保义军,给老子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好好地打!可別让老高小瞧了咱们!”
说完,赵怀安对著堂下同样兴奋的保义將们,再次大笑一声:“传我將令!保义军,全军拔营,出发!”
“紧隨淮南军之后,他不停,我不停!”
王进、张歹、刘知俊等一眾保义军將,齐齐抱拳,轰然大唱:“喏!”
就这样,不知道高駢是出於何种考虑,最后他就是选择了,在十月十五,下元节这一天,尽起大军,倾巢而出。
其后以每日三十里的標准行军速度,向著鄂州的方向,狼狠地扑了过去。
蘄春官军的异动,自然也被鄂州的草军第一时间探察到了。
而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的王仙芝,在接到消息后,当即亲临黄巢大营。
他將象徵著全军指挥权的都统大,郑重地交到了黄巢的手中,拜其为此次决战的全军大帅,令其统合八军,布阵於长江北岸。
却是原来,王仙芝、黄巢等人压根就没打算远离鄂州作战,他们原本就是將决战之地选在了最靠近自己大本营的汉阳一带。
在这里,草军可以依託坚城,坐等远道而来的淮南军,劳师奔波,然后,以逸待劳,聚而歼之!
就这样,一场双方合计兵力多达十二万战兵,直接决定江淮、乃至整个大唐国运的超级大决战,就此,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