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列阵
且不说曾副帅一声令下,整个江陵城就开始为招討军的出征忙碌去了。
就说曾元裕自己在反覆思量了一番后,又修书一封,派快马送往北边的襄阳王鐸大营。
在信中,他详细阐述了自己將要按照原定计划,从江陵出兵,对已攻入復州和江陵府境內的草军主力,发起一场决定性战役的决心。
他特意在信中给王鐸介绍江汉平原的战场环境。
这一片位於长江与汉江之间的广袤土地,地势开阔平坦,间有长湖、东荆河等汉江支流纵横交错,如同棋盘。
所以这样的地形,既適合骑兵进行大范围的机动穿插,又適合步兵依託星罗棋布的河渠,构筑坚固的防御阵地。
更重要的是,这一片自古以来便被开发得非常充分,沃野千里,却根本没有什么高大的林木植被。
这也就意味著,双方都难以隱蔽自己的主力部队,双方都是赤条条地曝光於野,毫无伏兵出击的可能性。
所以战爭,將以一种近乎透明的方式,在双方统帅的视野下展开。
在这样的战场上,谁能掌握外围的哨探,谁能更有效地遮蔽己方意图、洞察对方动向,谁就將占据绝对的主动。
而要做到这一切,都极度依赖於骑兵,他们就是统帅的眼睛和长鞭。
骑兵不仅可以在外线游弋,扑杀对面的哨骑,驱散战场迷雾,还可以在关键时刻,从侧翼发起致命的衝击,一锤定音。
甚至在追击敌军的时候,骑军也可以最大程度地扩大战果。
而现在,曾元裕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缺乏足够数量的骑兵。
这一次曾元裕决定带领出征的序列,是他麾下最精锐的六千人,其中两千本管凤翔兵,一千荆南兵,以及他亲手打造的三千朗团军。
但这些部队,无一例外都是以重装步兵为主。
他们装备精良,配备了大量的强弩、步槊和大盾,作战方式也是以结阵拒敌、稳步推进为主。
这样的军团依託江汉平原的河渠地形进行防御,肯定没有问题,但缺点就是进攻不足,机动性更是短板。
於是,曾元裕便在信中恳请王鐸,无论如何,也要从行营中拨来一支千人规模的骑军参战。
只要有了这支骑兵的参战,他就有十足的把握,在即將到来的决战中大获全胜。
本来,曾元裕是打算耐心等待北面的骑军抵达后,再行出征的。
可前线斥候传回的最新情报却彻底打乱了他的部署。
那就是南下的草军主力,竟然並没有按常理出牌去攻打他坚壁清野的沔阳,而是完全不管后路,直接绕过沔阳,向著江陵的方向长驱直入了!
这一变故,完全出乎了曾元裕的意料。
作为一名南征北战的宿將,曾元裕用兵向来以稳重著称。
別看他在大帐內表现得激昂慷慨,仿佛要与敌人一决生死,但实际上,他对这一次的决战,早就有了周密而毒辣的谋划和布局。
他的第一步棋,便是在汉水南岸的重镇沔阳实行严酷到极点的坚壁清野。
曾元裕下令將方圆五十里內所有的秋粮、各处河仓的库存,甚至连百姓家中的余粮,都尽数收缴,转移至沔阳城內。
在这个过程中,有多少百姓哭瞎了眼睛,家破人亡,他根本不管。
最后的结果就是,汉水以南,五十里內,片茅不剩,真正做到了让草军连一粒米都找不到。
曾元裕是老辣的宿將,他早就看清了草军最大的弱点在哪里,那就是这些人流动作战,极度依赖就地补给。
只要各地的藩镇官军能狠下心来不做人,率先实行坚壁清野,那草军看似汹汹的庞大军势,就会因为缺乏粮草而丧失持续战斗力。
粮食就是军队的命!而哪里有粮食呢?就只有他们面前的沔阳城。
所以在曾元裕的原定计划中,草军为了获得粮食,必然会去啃沔阳这块硬骨头。
而他早早就將自己麾下最悍勇的牙將董从实,率领一千余名最精锐的凤翔兵,驻扎进了沔阳城。
沔阳城池本就坚固,又囤积了大量清野得来的粮草,可以说是固若金汤。
所以,曾元裕只等著草军在沔阳城下碰个头破血流,士气衰颓,粮草耗尽。
然后,他再亲率主力,从江陵出发,以逸待劳,寻求与疲惫不堪的草军决战。
到那时候,草军要么只能灰溜溜地撤回鄂州,要么就只能硬著头皮,和他在江汉平原上,被迫与他们决战。
可现在,这些草军竟然连沔阳都不打了,就这么火急火燎地往江陵冲!
这一下,曾元裕自然就没有时间去等候襄阳那边的骑兵了。
他必须即刻带领所部出征!
因为曾元裕只在沔阳一带执行了坚壁清野,而在更西南的江汉平原核心区域,他並不敢这样做。
那里是荆南的精华所在,良田万顷,人口稠密,若是在那里也搞坚壁清野,那不用等草军来打,整个荆南道的经济和民生,就算是彻底废了。
所以,为了防止草军在江汉平原上抢收尚未完全收割的秋粮,就地补充实力,他必须立刻出兵,在江汉平原上,严阵以待,將草军死死地挡住!
当然,如今的变化对於曾元裕来说,从纯粹的战术角度来看,实际上是个好消息。
他不晓得那个草军的票帅柴存,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会愚蠢到犯下如此低级的兵家大忌,放过后方的坚城不打,选择孤军深入敌境。
这不仅仅是会危害后方补给线的问题,更是在战术上,形成了一种被沔阳和江陵前后夹击的致命態势!
但曾元裕可不管他,既然敌军愚蠢到犯下这样的致命错误,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个机会,衝上去,对著敌人的咽喉,一口咬下去!
就这样,乾符三年九月二十五日,曾元裕留下两千荆南藩军固守江陵城。
万一他在江汉平原上的决战不利,也能有一支兵力作为后备,不使自己进退维谷,此外,如果北方襄阳真来了骑兵援军,就让他们直接去支援前线大营。
然后,曾元裕亲率六千马步军主力,浩浩荡荡,誓师出征。
麾下有凤翔牙將孙惟最、周承晦,荆南牙將陈儒,以及新编朗团军的陈恪、
廖忠海,刘勍、雷满、区景思、周岳等诸將。
此外,还有一支数百人的杂兵部队,那便是从武昌突围而出,一路逃难至此的残兵和土团,此军目前的军將叫杜洪。
当日天光大好,大军於江陵城北的长江岸边,祭祀江神,杀牛宰马,酒洒江中。
由曾元裕亲执牛耳,对天盟誓,声震四野。
当日,江陵城內的士人百姓,俱都出城观望。
只见官道之上,诸军兵甲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步槊如林,大盾如墙。
大军漫漫,无边无际,无数面绘著猛虎雄狮的战旗,迎风招展,一路向北!
观者无不心潮澎湃,振臂高呼。
“壮哉!我大唐天兵!”
这边曾元裕尽起大军出江陵北上,而刚刚抵达江汉平原一带的草军也很快获得了消息。
彼时,柴存所部的大军正驻扎在江汉一带休整。
他们一抵达这片沃野,看见那成片成片的、尚未完全收割的水稻田时,哪里还管得了什么军纪和队列?
各部直接就“嗡”的一声,如同一群蝗虫,乌泱泱地衝进了稻田里,开始疯狂地收割。
没有镰刀,就用手拔,用刀砍,收穫得满车满斗。
就这样,柴存麾下那上下万余的大军一连在田地里吃了两天饱饭,士气和体能,得到了极大的恢復。
然后,就是在这个情况下,他们得知江陵城內的官军主力,正向著他们这边开了过来。
消息传来,柴存第一时间便將麾下的五位师將,紧急召集到了他的中军大帐之中。
这五人,分別是前师將朱存,左师將张慎思,右师將张居言,本军师將、也是他亲侄子的柴胤,以及后军师將黄文靖。
大帐之內,气氛凝重。
柴存坐在主位上,那张素来粗獷的脸上,此刻也满是严肃。
他將斥候传回的情报扔在了案几上,询问在场五个师將:“都看看吧!姓曾的那个老匹夫出城了,六千精兵,直奔咱们这边!”
话音刚落,性格最为悍勇的前师將朱存便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一拳砸在自己胸甲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大声道:“大帅!这不正合了咱们的意吗?”
“那老匹夫缩在江陵城里,咱们还不好办。如今他自己出来送死,咱们就跟他堂堂正正地干一场!俺老朱,愿为先锋!”
“他们多少人?不过才六千,我们的兵力比他们多一倍。而且我军自整编后,各部的老卒几乎占了一半还多,论精兵猛將,我们怕荆南的官军?怕他个怂!”
左师將张慎思也点头附和:“朱师將说的对!我军新得饱食,士气正旺。而荆南军劳师远征,我军以逸待劳,此战,我军必胜!”
“而且咱们也没听说过荆南军能打啊!现在他们摆开车马要和咱们决战,这正合咱们意了!”
这两人性格最烈,也是柴存麾下最猛锐的两个师帅,所以一上来就要和荆南军决战!
然而,右师將张居言,和后军师將黄文靖却都提出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张居言为人谨慎,他忧心忡忡地说道:“大帅,不可轻敌!曾元裕乃是朝廷名將,用兵素来稳健。他敢於出城决战,必然是有所倚仗。”
“更何况,我们绕过了沔阳,后路不稳,一旦与曾元裕的主力陷入苦战,沔阳的官军从背后杀出,我军腹背受敌,则大事去矣!”
“依我之见,我军应暂避其锋。先行退回沔阳,拔掉这颗钉子,再图进取。”
黄文靖也点头,意有所指道:“张师將所言极是。我军虽然人多,但毕竟才饱食两日,精气元神耗费的厉害,各部这些天甚至还出现撑死的,所以咱们情况也没表面那么好!”
“而曾元裕带来的却是他凤翔镇的精锐,荆南兵战力如何我们也没打过,所以还不清楚,但人家敢出城野战,怕是不可小覷吧。”
“所以末將以为,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先行后撤为上。”
“而且也不用去打什么沔阳,咱们直接撤回鄂州好了!”
“毕竟把拳头缩回来,才能更有力地打出去!”
一时间,帐內出现了战、撤两种意见,而且各自有理,且不等柴存说话,双方便爭执了起来。
一个骂对面是种,一个骂这边是匹夫,总之谁都说服不了谁,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主帅柴存的身上。
柴存沉默了许久,他粗大的手指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著,发出“篤篤”的声响。
此时柴存考虑的因素比这四人更多也更复杂。
撤?往哪儿撤?退回沔阳,去啃那块硬骨头?
他们没有大型的攻城器械,强攻之下必然损失惨重。
而且,一旦后撤,这两天刚刚鼓舞起来的士气,必然会一落千丈。
但更重要的是,其实他柴存不能退!
他这次西征,本就是在王仙芝和黄巢面前立了军令状的。
若是寸功未立,反而灰溜溜地退回去,他的处境將会变得很危险!
作为昔日能在王仙芝帐內调度诸军的柴存,他一直都是位列在诸將之上的,其地位比柳彦章还要隱隱然高一点。
但现在,柳彦章在大帐內被砍杀,这让柴存的內心是非常有危机感的。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此前他有多耀眼,现在就有危险。
所以,柴存深怕自己因为一个战不利,然后被王、黄两人给砍了。
至於就此投降朝廷?那也是柴存不会考虑的。
他和朝廷有血海深仇,根本不会选择投降,更不用说,他麾下还有一个黄文靖部是黄家认得远亲,能为后师,本身就是有监军他的意思。
也就是说,即便退一万步,一旦他真的想带麾下投降,军队当场就要譁变火拼。
既然这样,那干嘛不战?而且是必须战!
此外,柴存心里也有一点计较在,对此战也多有布置,现在曾元裕带著大军来,其实是正中他的下怀的。
柴存也想在这里和官军碰一碰,让对面那个曾元裕晓得晓得他的厉害!
想到这里,柴存再不犹豫,猛地一拍案几,站起身来,大吼:“既然荆南军来战!那就和他战!”
“咱就在这里,跟曾元裕那老小子决一死战!看看到底是鹿死谁手!”
言毕,柴存都不等眾將有反应,便指著帐外,厉声道:“传我將令!全军拔营,向东荆河北岸集结!”
“去!去告诉弟兄们,打贏了这一仗,整个江陵府的金帛女人,全都是他们的!”
在接下来的两日里,江汉平原之上,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双方的大军都在向著预定的东荆河北岸战场,缓缓地集结。
那里是一大片收割完的田地,最適合作为双方列阵作战的决战场。
而在此期间,双方的骑兵斥候早已在这片广阔的原野上,展开了血腥而激烈的前哨战。
小股的骑兵队伍在田埂间,在河道旁,在废弃的村落里,不断地相遇、廝杀。
鸣鏑的尖啸,战马的悲鸣,兵刃的碰撞几乎从未停歇。
双方都在拼尽全力,试图刺探出对方主力的动向和部署,同时,也竭力地阻止对方的窥探。
曾元裕摩下的凤翔骑兵,和朗团军中那些善於山地作战的猎手展现出了高超的技艺。而草军的哨骑,也同样悍不畏死,经验丰富。
在付出了数十人伤亡的代价之后,双方谁也没能占到太大的便宜,但也基本將对方的兵力情况弄得差不多了,和他们原先预计的情况没有太大出入。
而决战就是这样的,就是双方都觉得自己会贏的时候,才会选择决战。
这边曾元裕是確定了草军的军队的確只有一万五千人,按照藩兵和草军的战力对比,他这边是占据优势的。
而柴存这边,也晓得那柴存真的就带了六千荆南兵,甚至还有一半是掛著各色土团旗帜的队伍,那就更觉得优势在我了!
於是,两支都觉得自己会贏的庞大军队,终於在乾符三年九月二十八日这一天,隔著一条並不宽阔的东荆河,摆开了决战的阵势。
在北岸,是柴存亲率的一万五千草军。
他们以师为单位,结成了数个巨大的方阵,旗帜杂乱,却也杀气腾腾。
其中,柴存、柴胤居中,黄文靖、朱存居东阵,张慎思、张居言居西阵。
而南岸,则是曾元裕亲率的六千招討军。
他们以两千凤翔军为中坚,三千朗团军和千余荆南军为两翼,结成了三个更为严整而厚实的阵型。
长矛如林,大盾如墙,强弩上弦,静默如山。
秋风,吹过冰冷的河面,捲起阵阵涟漪,也吹动了两岸那无数面五彩斑斕的旗帜。
乾符三年,九月末,江汉平原大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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