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說到底,都是被強權者操控在手中的螻蟻。若哪一日,皇帝發一篇慷慨激昂的公文昭告天下,稱這一切的根源,都在別處,與她這個貴妃無半點干系,恐怕百姓們口中說出的話,又是另一個樣子了。
    裴濟看著她故作輕松的模樣,心口一陣一陣鈍痛。
    他近來經歷了許多事,眼看著身邊在乎的親近的人一個個陷入艱難的境地,他越發希望能靠著自己的力量,將他們都護在羽翼之下,再不受半點傷痛。
    “今日巡營時,我已同將士們說了,若誰再不分青紅皂白,听了百姓們不明就里的話便跟著人雲亦雲,將不論什麼罪責都歸咎到無辜的人身上,便以動搖軍心為由,按軍法處置。”
    他的話在羽林衛中一向十分管用,如此說了,很大程度上便能扭轉軍中的風向。
    可是他這樣說,卻讓麗質敏銳地察覺到背後的意思。
    恐怕軍中也已像民間一樣,“貴妃亡國”的言論甚囂塵上。他管得住羽林衛,可金吾衛呢?余下的千千萬萬人呢?
    她站起身來,走到燭台前,伸手湊近燭光,待覺燙了便收回,涼下來再湊近,反反復復。
    “罷了,堵不住天下悠悠眾口。我的名聲早已壞透了,也不差這些罵聲。橫豎就要走了,到時隱姓埋名,安穩度日就好。”
    裴濟抿唇看著她,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握住她正湊在燭火邊的手,肅然道︰“往各處去探路的人都已派出去了,大約後日便能回來,我會選出最安全的路線來,後日夜里送你離開。”
    後日,是他要離開扶風前往接應援軍的前一日,在那時將事情了了,也省去他的一樁後顧之憂。
    麗質听到這事,心里漸漸松快,似乎有一種即將出籠的歡欣雀躍。可越是最後關頭,越要咬緊牙關不能松懈。
    她抽出被他握著的手,主動湊近去吻了下他的唇角,輕聲道︰“時候不早了,三郎,你快回去歇吧,你累了這麼久,後頭還要出征呢。”
    驛站里眾人的居處都挨得極近,稍有些動靜便要引人注目,實在不能讓他留下。
    裴濟心中有一瞬失落,卻也明白事情輕重,當即點頭,抱著她細細親了親,便轉身要離開。
    “三郎,”臨近窗邊時,麗質又拉住他,“你已為我做了許多,再不必為我出頭了,別人的眼光,我都不在乎的。”
    裴濟腳步頓住,轉頭來看她,張了張口想說都是他應做的,她可以不在乎,他卻不能不在乎,可又不想教她心里有負擔,到嘴邊的話又變成︰“放心,我知道了。”
    將人送走,麗質便熄燈入眠,一夜無夢,十分安穩。
    到翌日清早醒來,春月捧著盥洗的水與早膳進來時,她便將第二日夜里要悄悄離開的事說了。
    春月听得精神一振,忙肅著臉點頭︰“奴婢明白了,明日夜里什麼都听小娘子和裴將軍的。”
    麗質點頭,道︰“青梔呢?一會兒將她也叫來,我親自同她說。”
    待用完早膳,春月便去喚青梔。
    可麗質在屋里等了片刻,卻又見春月一人回來了。
    “青梔不在嗎?”
    春月點點頭,困惑道︰“奴婢先前過來時她還在的,可方才去找,卻不見人影了。同屋的幾個人只道她去解手了,可出去後便沒回,也不知是不是出去找相熟的姊妹說話了。”
    從前在承歡殿時,麗質便不大拘著她們,出去尋熟人說話也極有可能。
    “既如此,便等你晚些時候回去見到她,再帶她過來吧。”
    第108章 要求
    上正午時分是一日中陽光最盛的時候, 地上未化完的積雪悄無聲息融成水,淌入黑泥之中,在被暖陽浸潤著的空氣中孕育出一柄無形的寒劍。
    扶風驛站中最寬敞的一間屋舍中, 李景燁立在窗邊,迎著寒風望向屋檐下正一點點往下滴水的冰凌, 面無表情地听著身後彎著腰的蕭沖回話。
    “……臣不敢胡亂揣測, 便先命人將貴妃身邊那個喚作青梔的宮女帶去審問, 求陛下恕臣之罪。”
    蕭沖說罷,彎著的腰壓得更低,眼神卻忍不住往上飄了下, 想看一看皇帝的反應。
    昨日回屋後, 他幾乎一夜未眠,腦中始終盤桓著裴濟翻牆而去的畫面,只覺抓心撓肺般的想弄清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在那間狹小逼仄的屋中來回走了百來趟, 越想越覺自己的猜測應當八九不離十。
    裴濟那人,他雖未與之深交, 可這幾年的共事下來, 也算明白其為人——雖正直,卻一向極有分寸。
    貴妃是嬪妃, 是陛下的人,即便看不下去她被人怒罵、投擲石塊, 裴濟也不應親自過去,而該讓羽林衛的其他人去才對。
    只怪那時人人都惶惶不安, 沒心思考慮這些細節, 就連父親也不曾注意到。若不是他看到翻牆那一幕,恐怕也會直接忽略。
    李景燁站在窗邊並未回頭,只淡淡問︰“你既抓了她審問, 可問出什麼來了?”
    蕭沖聞言臉色一僵,訕訕道︰“稟陛下,那宮女的嘴十分硬,不論怎麼問,都說一概不知,臣還未問出話來……”
    他迫不及待地想弄清這件事,一來,是因心中有氣,頗覺不平。
    鐘貴妃美貌無人能出其右,即便知道那是陛下的人,他也總有忍不住私下肖想的時候,後來他命人上門求娶鐘大娘被拒,又自覺受了氣,至今仍記在心里,如今又怎甘願再見到別人有機會得到他不敢觸踫的人?
    二來,便是父親這幾日的告誡,讓他深深意識到形勢的緊張。
    大魏內憂外患不斷,朝廷風雨飄搖,全靠著裴家父子二人支持,他們蕭氏反倒黯然失色。如今雖是以平定叛亂,趕走突厥為首要任務,可戰後的情況也不得不考慮。要讓蕭家不被裴家父子牢牢壓制,就必須抓到他們的把柄。
    只是他貿然抓了那個叫青梔的卻什麼也沒問出來,如此下去,很快就會被發現,倒不如先來向陛下坦白,若不出意外,即便陛下不信,心中定也會覺膈應、懷疑……
    李景燁冷笑一聲,轉過身來從他身邊走過,坐回到一旁的榻上︰“哦?你什麼也沒問出來,就敢來同朕說了?”
    蕭沖嚇了一跳,忙道︰“陛下恕罪,臣一發現此事便急著來向陛下稟報,不敢有絲毫隱瞞。只是,臣目下也的確並無實據,陛下若不信,可將鐘貴妃和裴將軍喚來,當場對峙。也可看一看,裴將軍是否貼身帶著那支玉簪……”
    砰地一聲,一只銅鎏金袖爐被猛地砸到他腳邊,爐蓋震得脫離開來,其中燒得通紅的炭塊也跳了出來,差點落到他的鞋面上。
    “陛下恕罪!”
    蕭沖忙瑟縮著跪下。
    李景燁緊抿著唇坐在榻上,不出聲地瞪著他,只胸口不住地起伏。
    好一會兒,他才移開眼,喝斥道︰“滾出去。”
    蕭沖再不敢說什麼,匆匆行禮後便趕忙退下。
    “陛下,”何元士小心翼翼走近,“是否要讓裴將軍與貴妃來?”
    回答他的是榻上被驟然掀翻的案幾。
    案上本放著兩碟點心與一只茶盞,此刻茶水打濕了榻上的墊子,點心也撒得到處都是,觸目望去,一片狼藉。
    何元士眼珠子一轉,選擇暫時沉默。
    屋里的空氣凝滯,壓抑得人喘不過氣來。
    不多時,外頭傳來一道帶著幾分欣喜的聲音︰“陛下,方才有消息送來,河東軍日夜兼程趕來馳援,比預想得更早了一些,今夜就能到了。另外,山南東道的商州刺史楊敏馳集結了六萬人馬前來保護聖駕,眼下已快到了。”
    這是兩個天大的好消息。原本驚慌出逃,勢單力薄,一旦叛軍從蒲津渡殺來,便當真只能如喪家之犬一般狼狽逃竄了。如今,不但河東的六萬人快到了,還多了山南東道的六萬人。
    即便山南東道的駐兵已多年未真正上過戰場,近十年里,也都以開荒務農為主,而楊敏馳集結的人中,還有不少是流民和先前的逃兵,到底也算是一大助益。
    可李景燁卻絲毫沒感到喜悅。
    他面色陰郁地坐在榻上,一動不動,好似沒听到方才的話一般。
    外頭的人似乎也察覺到屋里的不對,來時的喜悅一下消退了許多,聲音也跟著小心翼翼起來︰“楊刺史還命人送來一封奏疏,特意叮囑要盡快呈給陛下。”
    李景燁深吸一口氣,目光從屋中狼籍的景象間略過,無聲閉上眼。
    何元士忙上前將掀翻的桌案重新搬到榻上,將碎屑、杯盤等都拾到一旁。
    李景燁這才睜眼,冷冷道︰“送進來吧。”
    那人應聲推門而入,踩過地上一小片水漬時也不敢露出絲毫表情,只將手中捧著的奏疏送到案上,便立刻退了出去。
    李景燁薄唇緊抿,揉著額角,慢慢拾起奏疏閱覽,不過片刻,臉色便更難看了。
    “楊敏馳——他大膽!”他一掌拍在案上,激得才重新放到案上得茶盞又倒了下去,骨碌碌滾動著落到榻上得軟墊上,“他一個小小下州刺史,竟敢提這樣的要求!”
    何元士聞言,目光飛快地往案上瞄了兩眼,登時驚地瞪大眼。
    楊敏馳一個小小地下州刺史,領著從四品地官職,一年也不知見不見得到聖人一面,如今仗著帶來六萬不知有多少是濫竽充數的援軍,竟敢要求陛下下令賜死貴妃,否則,否則便拒不迎陛下入山南東道!
    “陛下息怒……”他跪在地上,低聲勸著,“如今叛軍的那一紙檄文已傳遍天下,將士們心中多怨言,也情有可原。不知陛下欲如何處置?”
    方才的人說,楊敏馳已快到了,此事拖不得,必得盡快決斷,到底要不要理會他們的要求。
    照陛下的反應,恐怕不會同意。
    畢竟是貴妃啊,即使已冷了這麼久,如今又在外逃的路上,他也明白,陛下的心里仍是記著貴妃的。
    然而,李景燁不知想起了什麼,原本怒不可遏的面色忽然滯住了,拍在案上的手也慢慢收緊成拳。
    他盯著角落里的一只炭盆兀自出神,眼楮里一會兒是惶恐,一會兒是憤怒,一會兒又是痛苦,多種情緒反復交錯,亂如麻線。
    “陛下……”何元士再度開口提醒。
    李景燁窩在榻上的身軀慢慢佝僂起來,聲音也帶著幾分慘淡與沙啞。
    “讓子晦去接應河東軍吧,一會兒就去,越快越好。”
    何元士一怔,憑著多年侍奉御前的經驗,漸漸猜出了皇帝的用意。
    “老奴明白了。”他顫聲應下,掩住將將到嘴邊的一聲嘆息,匆匆離去。
    ……
    午後,麗質用過些點心後,便半躺在榻上歇息。
    她本想到外頭走走,可想起如今軍中不少人都對她頗多不滿,只好作罷,免得給自己,也給別人添堵。
    正待她迷迷糊糊入睡時,屋門被人敲響了,春月的聲音從屋外傳來︰“小娘子可睡了?”
    麗質揉了揉睡眼,半撐起身,道︰“你進來吧。”
    春月知道她這時候都在午睡,若無事,定不會打擾。此刻過來,應當是有話要說。
    果然,春月進來後,便將門關嚴實,快步至榻邊,蹲身湊到她耳邊道︰“小娘子,奴婢方才見到小石參軍了,他說,河東來的援軍提前到了,陛下派裴將軍即刻前去接應,裴將軍方才已走了,今晚的事,都交給石參軍了,他會給咱們安排好一切。”
    麗質不由蹙眉,一听裴濟已不離開,心中莫名略過一絲不踏實,隨即是幾分淡淡的失落。
    原想夜里還能同他道一聲別,如今卻沒機會了。
    這樣也好,免得到時還覺傷感。
    “知道了。”她漸漸清醒了,干脆坐正身子,“青梔呢?可找到她了?”
    說起青梔,春月目中閃過擔憂︰“沒有,奴婢回去後又問了幾個人,都說清晨自她出去後,便再沒見她回來過,也不知去了哪里。”
    麗質心底的那一絲不踏實莫名地擴大了。
    她深吸一口氣,笑了笑道︰“興許跟旁人一道離開了。總之,你多留意著,若見到她,趕緊叫她過來。”
    到了扶風後,有不少宮人、僕從們都三五結對地悄悄逃走了。羽林衛的人大約是得了裴濟的示下,只要走的不是什麼十分要緊的人,大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他們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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