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謝九楨腳步頓了頓,偏過頭看了她一眼,晏映見他沒有皺眉,似是坦然接受了這個稱呼,心中便松了一口氣,指了指路邊的燈。
    “侯府里為什麼立了這麼多燈盞?”
    她嫌路上太過無聊,總要找些話的,一時不知說什麼,見著一路光亮明耀,就趁此把心中藏了很久的疑問說了出來。
    她伸手指著路邊,風正灌進她袖筒里,晏映趕緊收回手,搓了搓掌心,吹口熱氣暖和暖和,謝九楨卻沒回答她那句問話,只是眉眼深沉地看著她瑟縮的肩膀,反問她︰“你冷?”
    晏映一怔,下意識點了點頭。
    謝九楨又問︰“那件狐裘呢?”
    “我讓碧落拿去洗了。”晏映把手抵在下巴上,小聲回著話。其實她還有別的保暖斗篷,只是早上走得急,沒顧得上穿而已。
    她剛說完,眼前晃過一道黑影。
    謝九楨突然拉住她兩只手,包裹在自己掌心中,他掌心溫熱,將冰霜風雪都阻隔,暖流好像能直淌進心里。晏映怔怔地回頭看他,肌膚相觸時心中有種曼妙的疼癢感,讓她舍不得掙脫。
    謝九楨卻不說話,只是向前走著,側臉還是如山一樣,沉穩堅毅。
    她與先生做過很多事,馬車上,梅樹旁,閨閣里,但只有這一次,是先生主動牽著她的。
    晏映睜圓了眼楮,突然什麼話都不想說了,周身溫暖而安靜,她忽然覺得,如果能這樣一直走下去也挺好的。
    親娘說有這樣想法的人內心都老成,也許她忽然從那一刻開始有了想要跟先生一起變老的期盼。
    每一步腳印都走得那麼踏實,晏映心里暖洋洋的。
    回到棲月閣後,兩人在里面用了晚飯。謝九楨比她吃得快些,先去耳房沐浴了,晏映看他清雅背影,被勾起的心思開始活絡起來,讓清月去給她找一身輕薄的紗袍。洛都尚美,喜歡一切光鮮亮麗的華物,晏映雖然不常穿,也總有幾件壓在箱底,都是穿上了便能叫人挪不開眼去。
    謝九楨回來後,身上卷著濕漉漉的清淡香氣,晏映抱著衣裳,一路小跑到他跟前,煞有介事地說道︰“先生,您先等一等我,今日讀書,我有一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想跟先生請教一下。”
    “什麼問題?”謝九楨抬了抬眉。
    晏映眨眼,沖他神秘笑笑︰“您一會兒就知道了!”
    她怕謝九楨一會兒又回前院,所以故意這麼說,又怕他繼續追問,便自己抱著衣裳顛顛跑遠了。
    謝九楨看著她背影,神情似有松動,眉梢眼角好像都漾起一絲笑意來,是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他駐足片刻,回身走到床邊坐下,手掌下是光滑柔順的絲質錦被,春閨留香,都是她身上的氣息。
    他忽地垂下眼,眸色有一瞬變得黯淡無光,指尖微微蜷起,好似在掙扎和克制。
    也不知過了多久,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傳來,謝九楨忽然睜開眼,眼中清明潤澤,至清則無情。
    有道綺麗綽影施施然行來,半干的青絲散至身後,妃色輕紗將玲瓏有致的身姿遮擋,時隱時現,因嬌羞而飛霞的臉上被彤彤燈火映照著,青澀間猶帶著撩人的嫵媚。
    酒不醉人人自醉。
    謝九楨將膝頭的衣裳攥了攥。
    晏映心也跳得很快,身姿雖窈窕,她卻知自己已經僵硬地不能再僵硬了,連步子都忘了該怎麼邁,尤其在看到先生面不改色的神情時,她直想干脆轉身走掉。
    男人是俗人,俗人免不了喜好美色,美色當前,無人可抵擋,先生既然是男人,又豈可免俗?
    她鼓起勇氣,眸中水色瀲灩,一直行到謝九楨身前,卻因腳步太亂,一下踩著曳地的紗裙,身形一踉蹌,一下子撲到一個溫暖的懷抱里,那行為,那動作,都跟設計好了似的。
    晏映摟著先生肩膀,嘴一癟,想要鑽進地縫里去,給她笨的!
    準備好的話竟然一股腦都忘光了,晏映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可也不想起來——先生身上的氣息太誘人了,先生的懷抱也很暖,先生抱著她的動作都很溫柔,她舍不得離開。
    謝九楨一手扶著她腋下,一手輕放在她腰上,柔順的長發從肩頭滑落,在他臉上掃過,有微涼的水汽。
    “你有何問題要問我?”
    晏映正糾結時,耳邊傳來低沉的聲音,她一怔,僵硬地偏過頭去︰“嗯?”
    現在是討論這種問題的時候嗎?
    誠然她之前是留下了那樣一句話,可如先生這般玲瓏剔透的人,怎會不知她的小心思呢?縱然是他真的不解風情……那她,她,她其實也沒有問題要先生解惑來著,借口罷了!
    可看先生無欲無求的模樣,晏映真被他打敗了,任何旖旎的小心機對上先生這樣的人,都會被毫不猶豫地擊垮,企圖讓先生開竅,真是痴心妄想。
    氣結的晏映甚至開始質疑起先生來。
    他為什麼事到如今身邊都沒個女人,該不會是個……吧?
    晏映心里生出了奇奇怪怪的心思,越想越詭異,心中羞澀蕩然無存了,她索性不再硬撐下去,順勢向下一坐,坐到謝九楨的一條腿上,伸手摟著他脖子︰“今日讀到前朝曹子建作的一首詩賦。”
    謝九楨皺了皺眉,隨著她而移動視線︰“然後呢?”
    晏映低眉,輕聲念起詩中內容︰“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書上注解說,他以美女喻君子,通篇說采桑女無良人相伴,日夜嗟嘆,其實在說自己懷才不遇。妾身不知,何以如此篤定,為何就不能是表面那層意思?”
    謝九楨聲音清冷︰“探知作賦人的心境,要結合他作賦時的處境。”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幾分︰“你在翠松堂學了三年,何以連這種問題都要問?”
    學生提出了愚蠢的問題時,謝九楨不會發火,只會用冷硬的語氣將之堵回去,讓人自省,且會無地自容。
    晏映忽然抬頭,媚眼如絲,濃情似水,嗓音嬌滴滴的,卻又有一絲烈烈憤然︰“是啊,先生既知借作賦人的處境來揣度他的心境,怎麼我說出的話,先生一個字都听不懂呢?”
    若非他不是個聰明人,晏映也不會這麼生氣,偏就他是一個聰明人,才讓晏映心中恍惚,他究竟是沒听懂,還是听懂了裝作沒听懂。
    謝九楨不曾看過她這個樣子,竟然一時無言,只深深地望著她的眼。
    晏映緊了緊手臂,交纏的體溫越發熱烈,她坐在先生懷里,看見他望她的眼神,從沒像此刻這般大膽過,連底氣都足很多。
    “先生是真不懂嗎?”
    她一問,謝九楨的眼神便晃了晃,仍舊不答。
    晏映眼睫輕顫,忽然仰起頭,壓上那張紅艷薄唇,這次她沒有觸之即離,而是帶了些情緒,像是報復又像是泄憤,仿佛一心要拉高高在上的人跌下神壇,那滋味很美妙,她下意識抓緊了先生的肩膀。
    可下一刻,她忽覺腰上一緊,隱忍而克制的理性如決堤的洪,那人掐著她縴腰往懷里帶,瞬間佔據了主動。
    晏映被困在他兩腿之間動彈不得,力量處于下風後便無意識閃躲,她猶自在震驚先生的回應時,他已經攬著她後頸,閉上雙眼,氣息掠過紅唇,鼻尖,眉眼,只剩呼吸交纏。
    她沒曾想象過這樣的畫面,或許想象過卻無形,沒有實質的感受,而此刻的先生全然拋卻了那些矜持內斂,甚至有些專橫凌厲,像是個殘暴的君主。
    他掐著她的地方已經有些疼了。
    “先生!”晏映終于忍不住,在他頃刻離開的呼吸間喊了一聲,那人才忽然一震,手上力道終于減小些,親吻也溫柔許多。
    不同于狂風驟雨般的掠奪,憐惜的輕撫如春風南渡,晏映被抱著翻了個身,後背已挨上柔軟的錦被,熱浪如潮,燈影重重,她意識被分散得干干淨淨,只是下意識揚起脖子。
    謝九楨壓著她手腕,听到一聲細碎的輕吟,他忽然睜開眼,看到身下之人的模樣,眸中黯色漸漸淡去。晏映發覺他忽然不動了,也慢慢睜開眼,見先生撐著身子看著她,眸中有些不解。
    “怎麼……”她聲音如水中拂過一樣,軟而清,包裹著所有欲望。
    謝九楨輕輕皺了下眉,忽然閉眼嘆息一聲,然後挨著她躺下,再沒有任何動作。
    晏映沒回過神來,愣愣地看了床頂良久,半晌後油然睜大了眼,偏過頭看著謝九楨。
    先生那嘆息,那眼神,該不會真的……不然這時候停下,怎麼想也不可能吧!
    晏映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問吧,怕傷先生自尊,不問,她心頭又實在七上八下,遙想那日在馬車上,她被喂了媚藥,行動全不受控制,也是坐在先生懷里,仍能清白不損,也是難以置信。
    “先生……”晏映輕輕開口。
    謝九楨卻不回答,只是拉住她的手,良久之後才說了一句︰“睡吧。”
    她怎睡得下?
    晏映心頭煩亂,側著身看他,對面的人本是在閉眼,卻忽然睜開眼,偏過頭來,伸手摸了摸她後頸,輕聲問她︰“疼嗎?”
    晏映從沒見過先生這樣的眼神,有些後悔和膽怯,深藏憐惜和心疼,晏映忘了方才的猜測,搖了搖頭,頓了一下,又道︰“不疼。”
    謝九楨將她帶到懷里,輕輕撫了撫美人後背,在她耳邊哄道︰“睡吧。”
    晏映忽然就沒脾氣了,睡吧,也就只能這樣,也許是被身前人忽然低落的情緒感染,她也斷了那些念想。
    結果躺了一會兒之後,她還是沒睡著,不安分地動了動身子,她睜開眼,輕輕踫了踫先生的肩膀︰“我去把燈熄了。”
    謝九楨不松手︰“不用,點著吧。”
    “亮著燈,我睡不著。”
    謝九楨沉默片刻,忽然坐起身,低聲說了一句︰“我還是去攬月軒吧。”
    晏映看他作勢要走,下意識把他按住︰“不用,我能睡著。”
    謝九楨看了看她,這才重新躺了回去。
    晏映心中思緒萬千,一些被遮擋住的細枝末節好像忽然能看清晰了,關于先生身上的秘密,那些不為人知的弱點。
    不能跟她同房算一個,剩下的……
    “先生,”晏映拍了拍謝九楨的背,在他耳邊輕聲細語,“你是不是怕黑?”
    第18章 美人猜。
    燈影繚繞,風聲陣陣。晏映猝然問出那句話之後,是漫長無際的沉默。
    她突然就有些後悔了,自己不該這麼毫不顧忌地就問出來。
    她印象中的謝九楨,是高山幽谷之間的一滴清泉,不染世俗凡塵,是三千學子眼中敬畏仰慕的先生。在朝堂上手握重權卻不卑不亢,成為洛都士族中異軍突起的傳奇之人,背後無人相扶卻能屹立不倒。
    這樣的人,好像沒什麼是他害怕的。
    若他害怕了,又能因為什麼呢?
    那一瞬的沉默好像是一種無聲的承認,或者說躲避,晏映不知怎麼的,突然覺得身旁的人特別需要安慰。她不求那聲答案了,只是向前湊湊,摸到先生的手,輕輕捏住他的手指。
    她感覺到指尖相踫時對方似乎輕顫一下,晏映閉上眼,輕輕說道︰“先生,我想做你眼中的光。”
    你若怕黑,我照亮你。
    也許現在看來,還有些不自量力,但那是她此時能想到的,唯一能安慰他的方式。
    她沒得到回應,就已經迷迷糊糊睡著了,直到規律的呼吸聲漸起,對面的人才緩緩睜開眼。
    昏黃燈火映照下的雙眸深不可測,如波濤翻涌的深海,他望著她,像是在努力烙印一樣,墨色瞳孔中,那人是唯一的暖光。
    謝九楨撥了撥她滑到鼻翼的碎發,頭慢慢靠過去,然後以一種極其危險的威武語氣在她耳邊輕喃。
    “不許騙我。”
    晏映這一覺睡得實,竟然日上三竿才醒來,伸手一摸床鋪,冷冰冰的,她晃了晃神,一下從床上坐起,碧落聞聲趕過去,以為她發了噩夢。
    “幾時了?我是不是遲到了?得去攬月軒讀書!”晏映一看窗外的日頭就知自己起晚了,翻身要下床,正找鞋子時,碧落笑著回道︰“夫人不必著急,大人今日上朝前留下話了,夫人只需每日午時過後再去攬月軒就行。”
    晏映在翠松堂時嚇怕了,謝九楨不是那種暴躁跋扈之人,通常也不發脾氣,但他只要睇你一眼,背後就跟生了刺一樣難受,別說她了,就是學堂上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世家子弟,也萬萬不敢遲到。
    現在她已經不在翠松堂進學了,留下的陰影依然相當深刻,听到碧落這麼說才松一口氣,揉了揉睡麻的肩膀,她起身坐到妝台旁要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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