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晏映顰眉,萬分嫌棄︰“我也是個女郎,映映,硬硬,像石頭一樣又臭又硬,就是不好听。”
    “那要怪爹跟娘了。”
    “大哥——”
    “好了,你別一回來就拿你妹妹尋開心,去洗漱一番,過來吃飯,一會菜都涼了!”舒氏過來打圓場,一家人熱鬧氣氛又像從前一樣了,晏歸宸听到舒氏的話,轉過身給父母行禮,沒了取笑小妹時的頑皮,一板一眼彎身。
    “父親,母親。”
    說完又抬眼看了看晏晚,沖她揚了揚眉。
    晏道成兩子兩女,不拘無束,性格卻都個頂個的好,孩子之間的關系也親密無間,互相寵著護著,甚少爭端,夫妻兩個常以此為驕傲。
    至于本家那些人……不提也罷。
    晏歸宸洗漱後又換了一身衣服,一家人圍坐在飯桌前,沒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都很隨意。
    晏歸宸道︰“等到婚期定下,我給二弟去信,讓他趕在小妹成婚前回來一趟,父親覺得意下如何?”
    如今唯一一個還沒回來的就是家中老ど晏歸麟了,他如今只有十四歲,卻喜歡去軍中闖蕩,晏道成借晏氏之名送他去軍中歷練,雖無蔭恩,軍營那些人看在晏氏的面子上也不會為難他。
    豫州無戰事,所以夫妻兩個還算放心。
    晏道成點了點頭,算是答應,吃下一口白飯之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看向兒子︰“翠松堂進學,映兒是跟著你一起去的,家里屬你呆在洛都時間最長,依你看,謝九楨是個什麼樣的人?”
    言語中,似是對他還不放心。
    晏歸宸放下竹筷,看了晏映一眼,然後回過頭,道︰“先生超凡入聖,高山景行,兒不敢妄議。”
    說完,他臉色有些怪異︰“先生就要成為我的妹夫了,說出來還是不能相信。”一面尊重,一面又覺得這樣的身份轉換有些刺激,晏晚深以為然,也跟著點頭,只有晏映默默扒飯,什麼也不說。
    可惜晏道成不是想听這個,他握緊了手,思考著該怎麼把話說清楚︰“倒不是問你他的德行,就是,你有沒有見過他身邊……或者私下里有沒有穿出過什麼……風流韻事?”
    “爹!”晏映听不下去了,把飯碗砸到桌上,臉已羞得通紅,她頓時覺得食不言寢不語還是挺好的,怎地她爹爹今日這般愛說人閑話?
    晏道成笑笑︰“爹也是為你好。”
    “這個爹請放心,兒不敢保證吧,起碼兒在京期間,從未听說過先生有過不好的傳言,唯一的一個……”他頓了頓,笑著搖了搖頭,似是覺得不可信,“都是信口開河,無憑無據,不值得多慮。”
    晏道成看兒子有猶豫,心里還是放心不下,可是看女兒氣哄哄的樣子,決定不再說了,還是私下去查比較好。
    一頓飯吃得相安無事。
    過了一月,晏映額頭上的傷已好全了,光潔無暇,一點疤痕都沒有,除了沒想起被擄那日的事,身上並無其他異常,大夫就不再來復診了。
    晏晚已經嫁人,不能在家里呆太久,已經早就回她夫家了,晏歸宸也回國子監繼續修業。
    讓人不安的事,臥佛寺的線索中斷了,晏道成只查出當日在臥佛寺上香的確實有一個貴人,可那貴人封了口,無論他怎麼花費力氣都查不出背後之人,能有此能力的,六大世家之人都有嫌疑。
    但晏道成也不能斷言到底是誰,本想讓謝九楨幫忙查查,但他其實也並不相信謝九楨,在完全信任他之前,這件事暫且擱置。
    婚期倒是定得很順利,謝九楨請了媒人之後,一切都進行地井井有條,最後將日子定在了十二月初六。
    自從晏謝婚訊傳出之後,晏府就多了許多拜帖,晏道成不喜應酬,已守孝為名全都推了。可是除服過後,這理由就再也不能拿來搪塞別人。
    十一月二十五,出自淇州郭氏的淇陽侯幼子抓周,宴請洛都各世家公卿,听說要大辦。淇州郭氏原本是岐州郭氏,為避昭武帝名諱改命淇州,連著爵位也一起改了,郭氏有一女嫁昭武帝為後,之後郭家才興起,至今已是鼎盛大族。
    這樣的家族派來請帖,晏道成推都推不掉。
    好像怕他們不去似的,晏氏本家那邊早早就停了馬車在門口等候,催得可緊,晏映自己坐一輛馬車,跟著晏氏的人一起去,心里卻不太高興。
    碧落看她不開心,就問︰“小姐有什麼心事?”
    她身邊兩個丫鬟,一個是從小跟著的碧落,一個是在洛都城郊救下的清月,那孩子少言寡語,不怎麼說話,不像晏映跟碧落那樣好。
    晏映沉著臉道︰“伯父們不喜歡父親,也不喜歡我,不知道他們這次怎麼會刻意親近我們。”
    “因為謝大人的關系吧。”碧落說道。
    晏映還是覺得沒那麼簡單,正憂心時,突然听到車壁外面傳來“篤篤篤”三聲,她一怔,挑開車簾一看,外面似乎並行了一輛馬車。
    “是我。”那人聲音冷清。
    晏映怔了怔,心也差點跟著要跳出來。
    “先生?”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有紅包!
    第6章 美人悟。
    “先生?”
    一陣冰冷寒風突然灌進,將晏映那聲失了鎮定地輕喚攪碎,她回過神來,發覺自己太失態了,有些羞惱,也不知那聲音落沒落到那人的耳朵中去。
    正憂心時,她忽然听到一陣清脆鈴音,寒風吹拂加上馬車的搖晃,讓那聲音多了幾分夢幻,晏映被引去神思,頓時覺得腦中有些恍惚。
    “南梁蕭繹的《遺武陵王》,可還記得?”謝九楨的聲音又傳來。
    晏映正玉手挑簾,混沌的思緒驟然被那人低沉的嗓音打斷,她怔了怔,急忙回過神來,心里下意識就默念《遺武陵王》的內容。
    “你小心。”
    晏映還沒來得及回應,對面的馬車忽然加快了速度,在她眼前經過,然後在前面的岔路口轉彎了,目的並非是跟他們一樣要去淇陽侯府。
    不見人影後,晏映便將車簾放了下來。先生自始至終只說了三句話,明顯是為了告訴她什麼才刻意在她馬車旁慢行的,她絞著手指,臉上一點不自在的神情都沒了,眼中埋著深沉幽芒。
    “回首望荊門,驚浪且雷奔。四鳥嗟長別,三聲悲夜猿……”
    晏映朱唇微闔,嘴上默默念叨著這首詩,翻來覆去念了幾遍,忽然眸光一冷。
    車中兩個丫鬟都听到謝九楨留下的話了,碧落卻一臉茫然,不清楚《遺武陵王》是什麼,也不清楚小姐為何神色暗沉,听她默念好幾遍,忍不住出聲打斷︰“小姐,這首詩是什麼意思啊?”
    “是梁元帝蕭繹于荊門之西大敗武陵王蕭紀後寫的詩。”
    不等晏映回答碧落的話,一向少言寡語的清月居然開口了,她看著年齡十四五歲,正值妙齡花季,聲音卻低啞沉厚,有種難言的滄桑感,她一開口,倒是讓兩人愣了愣,眼中都是夸張的震驚之色。
    “清月,你也知道這首詩?”
    她撿到清月時,她正在被野狗追,衣衫襤褸,身上都是膿瘡傷疤,也不知在外流落多久。從前她不說話,晏映只覺得她是受苦太多了,心中落下陰影,再不敢親近人,好在她平時干活跑腿都挺伶俐的,所以晏映就把她留在了身邊。
    清月點了點頭,一雙鳳眼望過來,又驚嚇地低下頭去︰“只是听人說過……”
    碧落瞟了她一眼,一邊摸摸她的肩膀一邊看向晏映︰“那個梁元帝,為什麼要寫這首詩呢?”
    “兄弟兩人對陣荊門,殊死搏戰,都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蕭紀敗後求和,梁元帝卻一定要置他于死地,蕭紀最後在亂軍中斃命。有人說,他是為了表達自己殘害手足的不忍之心。”
    晏映黑眸深邃,聲音透著寒冷︰“我卻覺得他在用這首詩告訴自己的弟弟,荊門在此,我亦在此,可是你說過就過的?”
    “這個梁元帝,未免也太過狠心。”碧落嘆了一句,眼里都是好奇,“那後來呢?”
    她真當在這听故事來了,晏映不禁莞爾,心中卻不忘先生臨走時留下的那句“你小心”,他不是會說無用之話的人,他一定是想用這首詩提醒她什麼,從前在翠松堂進學時先生就愛打啞迷,如今還是一點兒沒變。
    想到這處,晏映心懷頓時輕快許多。
    “梁元帝守住荊門殺死手足,卻又受北胤與南禹的圍攻,孤立無援兵敗身死,再後來,南梁後裔忍辱負重,在青州東山再起,建立東楚,歷經四世之後,就被咱們大胤的昭武帝滅國了。”晏映認真給碧落上課,碧落卻听得一頭霧水,只會拍手叫好。
    “很復雜的感覺,小姐,你什麼都知道,你真厲害!”
    晏映被人夸,心中還是頗為受用,只是想到自己在翠松堂听先生講這段歷史時,被各地揭竿而起的割據勢力弄得甚為頭疼,現在想來也覺得苦不堪言。
    先生講這段史時一定也很艱難,他那時還感染了風寒,比平常虛弱許多,真是我見猶憐……
    “小姐,到了!”碧落把晏映的神思拉回來,踩著軟凳下車,就看到晏府的人幾乎快要堆在郭府門口,附近停了各式各樣的馬車,可見淇陽侯今日的抓周宴辦得有多大。
    听說是淇陽侯的繼室生的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
    清月扶著晏映下車,見她左張右望,忽然在她身旁低聲說了一句︰“淇陽侯素來與晏老太爺交好,兩府是世交。”
    晏映腳步一頓,多看了清月一眼。她當然也知道兩府交好,可清月提醒的這一句,明顯是別有深意。
    剛要細問,舒氏已走過來了,後面還有晏氏本家的人,晏映不常和她們來往,只記得幾個人的樣貌,時不時往這邊瞥,眼里都是鄙夷的那個,她記得最清楚,就是三伯父的ど女晏萍。
    她們都覺得晏映長在平陽,像鄉下來的村婦一樣,她們看不上眼。
    晏氏在平陽發跡,在平陽興盛,如今的平陽在他們眼里卻成了眼界容不下的小地方,說來著實可笑。
    晏映隨母親落在後面,進了淇陽侯府的大門後便有人引路,晏道成不跟她們一起,在中途就分開了。
    舒氏身為晏家媳婦,總不能格格不入不跟本家人在一起,于是小輩們聚在一處,年長一輩的人聚在一處,開席之前還要好好逛一逛侯府的園子。
    郭氏的人是東道主,自然要一直領著,不然有外人亂走,沖撞了什麼就不好了。
    領著晏映這幫小輩的是淇陽侯的四女郭芙梅,離了長輩之後女郎們都紛紛活絡起來,也不端著貴女的架子了,眼楮時常往晏映這邊瞟。
    “听聞妹妹過不久就要成親了是嗎?夫家是定陵侯!定陵侯雖然位高權重,但似乎大妹妹不少呢……”那女郎不知是什麼姓氏的人,特地湊過來妹妹長妹妹短來取笑她,洛都不乏一些年齡差距偏大的姻緣,但多是娶繼室,像晏映這般還是少的。
    所以她們有些看不起,大約是覺得晏映貪圖富貴,嘲笑她姻緣不好。
    “滕六,你也不能這麼說,這樁婚事是太後娘娘定的,我阿妹又有什麼辦法?”幫她說話的人是晏萍,雖是這樣說,卻又好像將她推到了風口上,果然就听滕六噗嗤笑了出來,聲音發冷︰“原來是妹妹委屈啦,我不體諒,我的錯,妹妹也不要傷心,日子總有守得雲開見月明那天的!”
    滕六,听姓氏就知是出自六大世家的清河滕氏,這敵意也不像沖著晏映來的,而是整個晏氏來的,滕晏兩家不和,洛都早有傳聞,郭家卻還把他們往一起湊,不知是為什麼。
    “那就,借姐姐吉言。”晏映軟軟地施了一禮,全不把她的話往心里去,那滕六變了臉色,像一個拳頭打在棉花上。
    這點花樣,終究還是太搬不上台面了。
    “好熱鬧!你們這是往哪去?”
    有個男聲忽然闖入眾人耳中,大家棄了這場鬧劇,紛紛回頭看去,就見前面的平湖柳岸旁走過來幾個人,都是公子做派,有個人,手中還拿著折扇。
    也不怕冷!
    大多數貴女們都用手袖遮住臉,偏過身子去,雖然也要偷偷看一眼外男,但矜持的樣子得做出來。
    大胤男子盛行風流瀟灑不拘小節的做派,女子們卻一個個畫地為牢,越發活回去。前朝時,女郎們出閨閣都不會被人說三道四,而今卻大不一樣。
    這點上實在不如南禹。
    “二哥,”郭芙梅迎上去,“你怎麼帶著外男進來了!”
    被喊作“二哥”的人笑了笑,瞄了一眼後頭的遮臉的女郎們,道︰“弘文說起咱們府上那條熱溪,寒冬而不結冰,實屬罕見,正要去那邊行流水宴,父親已經答應了,你要不要來!”
    郭芙梅有些猶豫,那人又道︰“有下人們跟著,還有那麼多雙眼楮,你怕什麼!”
    兄妹兩人商量起來,晏映覺得無趣,偏頭看侯府的平湖,這侯府真是大,又有湖又有溪,後面還有個小山頭,足足趕上十個晏府。
    正感慨著,忽覺身前有道人影,碧落推她,她抬頭,一看竟然是大哥——剛才他隱在那些公子背後,她都沒看見他。
    “一會兒要行流水宴,外面冷,你披上這個。”原來是晏歸宸怕她冷,才拿了披風給她,听大哥的意思,是早就決定要辦流水宴了。
    給她披上披風的時候,晏映听到大哥在她耳邊說︰“淇陽侯想為兒子擇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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