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施翎扶住何秀才,瞪圓了眼,氣道︰“休要胡言,嫂嫂不過暈了,說得生死。阿娣倒水來喂嫂嫂吃一杯,我去醫鋪尋個郎中來家。”又搬椅讓何秀才坐下,道,“何公寬心,嫂嫂面色鮮亮,略躺躺應能醒來。”
    何秀才老臉一紅,羞慚道︰“我情急,慌了手腳。”
    施翎略作安慰,急奔出門尋郎中,路過鋪屋,揪了一個鋪兵,塞了一塊碎銀與他手中︰“這位哥哥,勞煩去縣衙遞話與沈都頭,他娘子暈在家中,速回。”
    鋪兵掂掂手里的銀,幾錢重,正要推辭,施翎早跑得遠了,當下敢不敢耽擱,去縣衙尋沈拓遞話。
    季蔚唇角微笑,顯是心情極好,青袍著身,如臨風修竹,說不出的雅致閑逸。
    便連季長隨,都是一臉的笑模樣,將沈拓迎進門時,還笑道︰“都頭今日豐采,更勝往昔。”
    沈拓見他倨色皆收,心下遲疑,道︰“長隨遇著了什麼喜事?大開心顏。”
    季長隨笑道︰“確有一樁喜事,一時心喜失了態。”他摸摸臉,將揚起的嘴角往下一抹,仍擺出進退有度的臉來。
    沈拓見他們主僕雙雙笑意滿面,一頭的霧水。
    還是季蔚為他解了惑,滿眼含笑,道︰“我家兄長要來探我,車馬已在路上,過幾日便能到桃溪。”
    沈拓驚訝︰“季世子?”
    季蔚失了往日的穩重,帶出一絲少年般的輕佻來,道︰“正是,我也不曾想這般遠途,過船乘車來看我。”他離家赴任,遠離親人,心中無限思念,乍接了信,恨不得找人告訴心中歡喜。
    沈拓不由也笑︰“明府兩年多不曾見到家人,過幾日兄弟踫面,實是一樁喜事。”
    季蔚秀跟著笑道︰“山水迢迢,舟車勞頓,我只憂心阿兄受累。”他低語道,“也不知帶著醫手在身邊。”
    沈拓問道︰“宜州至桃溪,季世子是坐車還是乘船?”
    季長隨樂道︰“桃溪的河是郎君挖的,世子沒少夸贊,他既前來,定要親看桃溪水渡,必坐船來。”又斜眼看沈拓笑道,“不然好端端喚沈都頭來為著哪般。”
    季蔚請沈拓坐下,道︰“阿兄乘船來桃溪,只在這幾日,都頭將些人手,守了碼頭,以防生亂。”
    沈拓不敢怠慢,揖手領命,季蔚明先在宜州落腳,若是太守再陪同前來,確非小事。
    季蔚道︰“因是私事,也不好勞動縣尉,我只托了都頭。”
    沈拓聞弦歌知雅意,知曉他既不願大張旗鼓,又要保萬事順遂,便道︰“明府放心,我只將人備在暗處。”
    季蔚謝過沈拓,又問千桃寺風景。
    沈拓笑道︰“冬寒風朔,世子來得不巧,千桃寺桃花不發,倒是可惜。”
    季蔚遺憾道︰“千桃寺花開紅雲,奪目勝景,可惜阿兄又不能久留。都頭出生本地,可知桃溪還有別處風光?”
    沈拓為難道︰“我粗人一個,賞不來景,來去也只在千桃寺打轉。”
    季蔚笑︰“是我難為了都頭,阿兄要是三月來,桃紅柳綠,煙街雨巷,流水人家,晨出暮還,亦是樂事,唉,寒冬陰冷,濕寒入骨,只無可觀之處。”又盼起下雪來,“散發扁舟,烹雪煮茶倒也不錯。”
    沈拓陪在一旁,心道︰往日看明府行事有度,倒忘他是家中驕子,聞得兄長要來,滿滿期盼。
    季長隨在旁眼角微濕︰遠離禹京,太委屈郎君了。
    季蔚興致高,收了紛雜的思緒,要與沈拓吃酒,門役進來通報︰“明府,都頭家人遞信,要都頭速歸。”
    季蔚一驚,忙問︰“可說為著什麼?”
    門役回道︰“帶話的兵役道︰都頭的娘子在家中暈了過去……”
    一語未了,沈拓如遭雷擊,似傷心肺,哪還坐得下去,與季蔚告罪一聲,飛也似地出了縣衙,驚慌之下差點連馬都忘了騎回。
    第133章
    沈拓一路提心吊膽, 只恨沒有縮地成寸之能,又悔自己出門前沒有察覺阿圓的異處, 家中事務繁多, 阿圓內外操勞,她一個弱女子定是咬牙苦撐。他身為人夫,竟一無所覺, 心安理得享著了飯食衣物,半點不曾掛心動問,也不知道幫襯關懷。
    沈拓越想越內疚, 何棲早入他的骨血, 若是出事……此生聊潦,又有什麼趣味?
    惶惶不安地趕到家, 剛進小巷, 便見何秀才立在院門前, 將幾文銅錢與一個幫閑, 听他道︰“煩托這位小郎,送句話與盧相師的娘子,央她來沈家一趟。”
    幫閑拒不收錢, 笑回道︰“不敢接何公的錢, 陳家哥哥與歪七哥都與都頭相親, 我與盧相師也是相熟, 不過順帶腳的一句話。”
    何秀才不好拉扯,笑謝了幫閑。
    幫閑走幾步撞著沈拓,換上笑臉, 拱手道︰“唉喲,都頭回來了,恭喜恭喜。”
    沈拓呆滯回禮,雲里霧里不知所以,又听幫閑笑道︰“都頭趕緊進家,我先與何公跑腿。”
    沈拓看他離去,走幾步到了自家門前,何秀才也是眼里漾笑,樂呵呵地撫著長須。沈拓滿腹疑惑,又夾線憂怨︰阿圓暈倒,岳丈怎不見慌張?竟是一時不察,事出有異,仍當何棲染了病。
    “岳丈,家中可請了郎中?請的可是老醫?”
    何秀才胸口塞了蓬蓬的喜意,竟也沒有察覺沈拓神色不對,只當他是知曉內情才急急趕回來的了,笑道︰“大郎回得倒快,快去看看阿圓。”
    可憐沈拓惴惴不安,抬著鉛重的兩腿進了屋,屋內炭火正熱,何棲半倚在榻上,阿娣捧了一碗粥,執意要喂與何棲。
    何棲面色雖不太紅潤,整個卻如一彎溫水,水氣鰨 炙埔豢櫓 瘢 岷臀氯蟆br />     “阿娣我自己來。”
    “不好,娘子體弱,要好好將養,不好勞累。”
    “我又不是紙糊的,風吹就倒。”何棲無奈道。
    阿娣不依︰“小心又沒過錯,娘子如今,不比先前。”
    沈拓呆呆立在那里,仿似身入惡夢,身邊各人一言一語,一字一句,他竟是如听天書。一時看何棲的臉色,心里安慰︰阿圓看著和往常依舊,應該無事。一時又驚恐︰他們一個個舉止怪異,莫非阿圓竟是……不好?
    還是何棲側臉看到沈拓,一手微護著腹部,未曾開言,不知怎麼忽然害羞起來,心里喜極,只顧看著沈拓笑,也不說話。
    沈拓手腳都涼了,趨前幾步︰“阿……阿……圓,你……”
    何棲嚇了一跳,見他無措無依的模樣,頓時醒悟過來︰沈拓似不曾知曉。他以為自己身染重疾,才這般形容,鏡里孤鸞,形單影只,遂悲鳴而亡。一時心頭悸動,似有潮水侵浸,長睫抖動,落淚笑道︰“大郎,我不曾染疾。”
    她招手,讓沈拓上前,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郎君,我有身孕,你要做阿爹了。”
    沈拓顫抖著為她擦淚的手僵在那,呆頭呆腦地問︰“阿圓,說什麼?”
    何棲看他嚇得不輕,大寒深冬出了一身汗,笑道︰“傻了不成?我們要有孩兒了,許是小郎君,許是小娘子。”
    沈拓被突如的喜訊砸得頭暈目眩,復喜又驚,忙將手從何棲的腹部移開,搓了搓兩手道︰“我手粗重,仔細壓著他。”又小聲問,“阿圓,請的哪個郎中,可還可靠,要是不準,我們空歡喜一場。”
    阿娣眨眨眼,心內腹誹︰郎主,莫不是高興得傻了,只說沒邊的胡話。
    何棲卻似不曾見他傻狀,道︰“請的是姑祖母隔壁藥鋪的坐堂郎中,沒有十成十,也有個九成九,診了脈,道已有三個月左右。”
    沈拓放下心來,眉開眼笑,笑了一會,又搓手道︰“阿圓可要躺下歇歇?可會累著你?”愧道,“阿圓有孕,我竟半點也不知。”
    阿娣在旁悄聲嘀咕︰“肉又沒長在郎主身上,娘子自己都不曾知曉,郎主哪能知道。”
    沈拓初為人父,一門心思撲在何棲身上,手足無措︰“要備得什麼吃的?有什麼避諱?”
    何棲笑道︰“我也不知,我請了盧姨家來,問問忌諱之處。”
    沈拓忙道這︰“不如請盧姨在家住下。”他與盧繼香火兄弟,自是喚盧娘子嫂嫂,今日昏了頭,隨著何棲叫起盧姨來。
    何棲失笑捂嘴,又道︰“盧姨便是住下,也只幾晚,還能讓她拋家別夫的?”
    沈拓接口道︰“將盧大哥接來家中,小二小三也接來家中,我們孩兒見家中熱鬧,定盼著早些出來。”
    阿娣再也听不下去沈拓的瘋言瘋語,收起了碗盤,道︰“我另盛碗熱粥來與娘子吃。”
    留何棲與沈拓在屋內說些漫無邊跡的傻話。
    施翎抱頭掩耳將老郎中送回藥鋪,苦著臉告饒︰“郎中,我不過一時情急,才裹攜了你去,您老人家硬朗,腿腳利索,也不曾折了胳膊腿。”
    郎中抖著花白的胡子,追著他打,怒道︰“後生無禮,累老漢險些閃了腰,將老漢當麻袋扛。”
    施翎叫痛,道︰“救人如救火,郎中慢如老牛……”
    “豎子無賴,口出穢言。”老郎中吹著胡子,又拿手去打施翎。末了,往路邊一坐,“施都頭過來過來,老夫腿酸,背我回藥鋪。”
    施翎笑道︰“這算得什麼,老郎中開口便是。”他彎腰背了老郎中,道,“我走快些,家中沒人,遇事也沒跑腿的。”
    老郎中怒道︰“若非心赤,老夫定要將你這個無賴後生捏你報官。”
    施翎嘆道︰“老郎中,我便是官差。”
    老郎中輕哼︰“怎得還要仗勢欺人?”
    施翎見這老頭喜愛歪纏,當下閉牢嘴,不再與他說話,加快腳步送瘟神般將送回藥鋪。
    老郎中咕咕噥噥從他後背爬將下來,背了手,教訓道︰“你這個後生不知禮數,老夫教你一教。隔壁棺材曹是你哥哥的親戚,你嫂嫂有了身孕,大喜一樁,你要是識禮,便去他家遞個口信。”
    施翎正拔腿要走呢,聞言有理,忙謝過老郎中轉去曹家報信。
    老郎中又喚他︰“施都頭有字沒?”
    施翎不解,仍舊答道︰“老郎中,家中長輩賜字︰知還。”
    老郎中掃他一眼,搖頭︰“施都頭,老夫略懂面相,這字,不好,不好。”
    施翎愛敬何秀才,見他詆毀何秀才取的字不好,心有不悅,只他須發皆白,不好計較,虛應幾句拐進了曹家。
    曹大、曹二在里間令小徒弟抬新做的棺木去鋪中,地凍天寒,遲暮之人捱撐不過,鋪中頗為忙碌。
    曹二最喜施翎,見他來家中,過來攬肩笑道︰“阿翎來得巧,家中買了一腔鮮羊,我們割了吃酒。”
    曹大因時辰早,揣摩施翎是有事而來,笑問道︰“施小郎不常來家中,一早凍得皮掉,可是有事? ”
    施翎笑回道︰“曹大伯,曹二伯,嫂嫂診出有脈,我是來送喜信的。”
    曹大曹二驚喜沈拓有後,曹二更是拉著施翎不放,道︰“大郎要做爹,我們先遙賀,吃幾杯酒再說。”
    曹大道︰“家中老母親垂老,常盼沈家枝開葉盛,知曉後,不知如何高興。”他去內院告知曹沈氏一干女眷。
    曹沈氏聞了喜訊笑得合不攏嘴,又拉了許氏道︰“阿許去一趟佷孫家,他們年輕夫婦,上頭又沒個關照,親家公又是男兒家,能懂什麼,你去添把手。”
    許氏笑道︰“正叫丫頭備禮呢,佷媳有孕,我為長,空著兩手去,豈不是給婆母丟人?”
    曹沈氏夸道︰“阿許周到,我一時倒疏忽了。”盤坐榻上,又想了想,道,“我有話囑咐的,一時忘了,容我想想,阿許先不忙去大郎家。”
    曹沈氏歲數大了,越來越不清明,每每一句話說畢,轉頭又忘了。許氏與大小簡氏貼心道︰“婆母細想。”
    曹沈氏想了半日,這才一拍大腿,道︰“讓大郎與他們那個沒臉的娘也送個口信,摳些銀子來,她撥拉我佷兒好些錢財呢,不能便宜了外人。”
    許氏等人勸道︰“婆母,怎又累到她身上?哭哭嘀嘀得倒添晦氣。”
    曹沈氏執拗道︰“告訴她,要她錢,摳光她錢,讓她光腳踩爛泥。”
    等許氏出門,小簡氏與大簡氏二人道︰“大嫂,婆母有些許糊涂,佷媳剛有孕,也不必嚷得眾人皆知,免得驚了小人兒,讓他在肚中也不安生。”
    許氏笑道︰“我也是這個主意,婆母有了歲壽,一時一個主意,越發不愛講理。你們看著丫環,讓她們精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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